文/穷思
从长安城的小胡子佛像说起
国产动画电影《大圣归来》重启了不少人对1986版《西游记》的怀旧模式,许多在这档暑期热播剧中成长起来的八〇后,对老艺术家朱龙广饰演的如来佛祖印象深刻——那一头螺发、双耳垂肩、丰颊厚唇、光面无须、金光璀璨的佛祖形象已经定格在普罗大众的脑海中。在现实中,我们能见到的不少佛像也有类似的形象,比如重庆潼南定明山那尊被赞为“八丈金仙”释迦大佛:
《西游记》中的如来佛祖(左)与重庆潼南释迦大佛(右),他们都没有胡子。
但在西安碑林博物馆“长安佛韵”展区,五尊体量高大的北周时期释迦佛像比肩而立,其中保存最完整的那尊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他的唇线上下清楚地雕刻着几缕颇有异域风情的小胡子:
北周五佛之一,右为局部图,唇线上下有胡子。
这五尊佛像出土于2004年西安市东郊白鹿原湾子村,其中一尊的台座上刻有铭文落款“大象二年七月廿一日”,而北周大象二年(580)是周静帝宇文阐在位时间。五尊佛像的造型、风格、工艺、体量、石质等等各项指标皆较为相近,由此判断其雕造于同一时期。
那么,中间这尊佛像为何与其他四尊不同,且与目前所能见到的大多数各时期的佛像都不同?他为什么留着小胡子?
佛像应该有胡子吗?
佛像有没有胡子,要从佛陀有没有胡子说起。
佛陀是距今2500多年前中印度迦毗罗卫国的释迦族人,据说是净饭王与摩耶夫人的太子,由护明菩萨托生而成。佛陀在梵语、巴利语中皆称为Buddha,汉译常见“浮屠”、“浮图”等。
但在没有画像、照片、朋友圈的时代,人们如何知晓他的长相?
的确,在佛陀修行、悟道、寂灭后的若干年里是没有佛像的。学界认为佛教艺术初始于公元前3世纪的孔雀王朝阿育王时代,但只是开始建造佛塔(供养佛舍利)及阿育王柱(弘扬佛法),例如位于印度中央邦首府博帕尔附近的桑奇佛塔、位于中印度地区的巴尔胡特佛塔、位于南印度克里希纳河下游南岸的阿马拉瓦蒂佛塔,及分布于印度各地的数十根阿育王石柱等。
早期佛教艺术仅以一些特定的象征物来比拟佛陀,例如相轮、宝座、伞盖、窣堵波、树、三宝,甚至佛陀的足印等,而佛陀本身的形象从未出现。他的高矮胖瘦、他的发型肤色、他的形容举止……除了知道他是大雪山南麓的释迦族人、出生地位于今天的尼泊尔与印度的交界处,人种属性至今不明。
转眼进入公元1世纪,大乘佛教产生,早已涅槃的佛陀借助于耆那教、婆罗门教、民间崇拜的蛇神(Naga)、药叉等早已成熟的造像艺术,以偶像实体的形式,构建了佛教图像体系,从思想中走出,进入了现实世界。
在贵霜王朝(公元1世纪到3世纪),古印度雕刻艺术以三大流派为主——西北部的犍陀罗、中部的秣菟罗、南部的阿马拉瓦蒂。三大流派不分伯仲,创造出各自眼中的佛陀形象,在之后漫长的数百年间也曾互相交流借鉴。
古代印度人制作的佛像长什么样?这里提供几张图来和北周佛像进行对比。注意以下这尊佛像的小胡子:
弥勒菩萨立像,加尔各答印度博物馆藏。约公元2世纪。尤素夫塞(印度次大陆西北部)出土,片岩质地,典型的犍陀罗风格。2014年摄于上海博物馆•圣境印象展。
接下来这尊佛像通肩袈裟深襞重褶,质感厚重,注意他右手的施无畏印、左手的握牵衣角的姿势:
释迦佛立像,美国洛杉矶郡艺术博物馆藏。约2-3世纪早期。片岩质地,犍陀罗风格。2015年摄于湖北省博物馆•印度的世界展。
而这尊佛像身着袒右袈裟,衣纹细密,线条流畅,近似于笈多风格的基本样貌;左手呈牵握衣角的样式,但举于腋下胸口的位置。右图中保存较为完整的佛陀为螺发右旋,头顶部有较为低平的肉髻:
释迦立像,阿玛拉瓦蒂出土。左:公元2世纪-3世纪前期,加尔各答印度博物馆藏,右:公元3世纪,阿玛拉瓦蒂考古博物馆藏。转引自《印度秣菟罗早期佛教造像研究》第277页,第五章•图5-3-3、图5-3-5(赵玲著,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左图原为赵玲拍摄;右图出自《古代印度瑰宝》图版8,北京2006-2007)
注意这尊佛像右手的施无畏印、左手的握牵衣角以及轻薄贴体的通肩袈裟。此外,这尊释迦佛像继承了秣菟罗风格的螺发、低垂的眼睑、细眉高鼻、完美的唇线、三道颈纹以及清晰的掌纹。但与秣菟罗风格不同的是佛衣无深襞重褶,而表现为平滑无纹的样式,从而形成了鹿野苑风格。
释迦佛立像,约公元5世纪。加尔各答印度博物馆藏,北方邦鹿野苑出土,砂岩质地,2014年摄于上海博物馆•圣境印象展。
对比这几尊佛像,能够感觉到北周佛造像身上,聚合有犍陀罗、秣菟罗以及阿玛拉瓦蒂这三大流派的特征。其实三大流派本身也在互相学习借鉴。
三大流派的早期造像有较为清晰的地域特征:
在犍陀罗地区,佛陀本人的形象以王侯贵族的世俗样貌出现,特点是大睁双眼、蓄髭的单体立像。但这一形象很快就发展为眼睑半垂、呈现冥想样貌,并不再表现唇髭,面部始终保留漂亮的高鼻与完美的唇线。如水波般流动的发丝在头顶束成发髻,这一样式持续时间较长,在后期也未被佛经中所讲那种螺发右旋的“相好”式样完全取代。
在秣菟罗地区,佛陀形象有两种:结跏趺的坐像与两足分立的大立像。结跏趺坐像中,佛陀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扶于左膝上,与耆那教祖师的范式较为接近;立像则两足间或台座上多雕刻狮子、供养人等形象,与药叉立像具有一定的传承关系。秣菟罗风格对中国西南部地区佛像样式具有较深的影响。
阿玛拉瓦蒂地区的佛像坐式与秣菟罗地区不同,表现为双腿微盘、双足仅在脚踝处交叉的坐姿,其后发展出“半跏趺”的坐姿,对东南亚佛教地区造像的影响较为深远,而北齐时期的青州造像也受到其通过“海上丝路”带来的影响。
最终,白匈奴的暴力破坏结束了它们“各自为战”的历史,融合取舍中产生了新的艺术样式,同时通过战争、贸易、宗教传播、使者往来等,跟随着驼队、马帮、海船,在南瞻部洲广袤的人间世界里入乡随俗开枝散叶。
外来的小胡子佛像:从犍陀罗到长安
佛像的胡子,涉及的是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汉地初期的数百年间(公元6世纪之前)交错互动的问题。
据南朝萧齐时期(479-502)译出的《善见律毗婆沙》卷第二记载,大德摩呵勒弃多在中国汉地传播迦罗罗摩经,使七万三千人得道果,有一千人受其感召而出家。这件事情发生在阿育王时期(公元前273-前232年),时值中国战国后期虎狼之秦将要一统六国之际,民间或已在摩呵勒弃多等僧人的传教活动下产生佛教信仰的萌芽。
事后200年左右,在公元1世纪的某天,因为汉明帝刘庄一个诡异的梦,佛教被官方从天竺引进洛阳,一匹白马驮来了佛经和佛像。在此之前,与汉明帝亲情甚笃的兄弟楚王刘英已与佛教徒们有所接触,并在其封国彭城(今江苏徐州)供养僧侣、修造浮屠之祠,佛教信仰或缘此而在江淮地区形成氛围。
这一文献记载也许可以在江苏孔望山的摩崖石刻(东汉时期)中获得证实。学者们在其中发现了大量的佛教人物造像,主要内容是以佛祖涅槃图为核心,此外还雕刻有以高肉髻、右手作施无畏印为特征的佛像。学界对这些造像的来源有两种说法:一是由西域通往汉地的陆上丝绸之路的东线延伸,二是源自海上丝路。然而在以牛、马与骆驼等大牲口为主要长途交通工具的两汉时期,横贯亚洲内陆的商贸通道更具有交通优势。
新疆和阗地区自古居于西域南道要冲,与印度、巴基斯坦接壤。上世纪初日本大谷探险队在和阗发现了2件金铜释迦佛头部残像,其时代约在公元3至5世纪之间,浓密的唇髭与犍陀罗北部斯瓦特地方出土的释迦佛像相近,具有明显的犍陀罗初期风格。
典型的犍陀罗风格的初期佛像样貌。双眼大睁、唇髭浓密,以西北印度当地的土著王侯作为模特,地域性格鲜明。释迦佛像(局部),犍陀罗出土,片岩质地,白沙瓦博物馆藏。转引自《佛像的系谱》第17页,第一章•图12(日本•村田靖子著,金申译,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年版,此图原为田边胜美摄影)。
另一件同时期的金铜释迦坐像也具有相近的特征,据传出土于河北石家庄地区。除了浓密有型的唇髭外,通肩袈裟褶皱细密厚重并已垂下台座,台座两侧的狮子、中部宝瓶中生出莲花,以及其肩生火焰的造型,被认为是受印度犍陀罗与阿富汗释迦造像等多重风格的影响。
唇上蓄有浓密的髭须,以及隆起的衣褶所表现出来的厚重质地,继承了典型的犍陀罗风格。肩生火焰的释迦佛坐像,五胡十六国时期(公元4世纪),美国哈佛大学弗格艺术博物馆藏(传出土于河北省石家庄)。
除了从西域交通要途传入的佛教造像外,在中国西南部长江上游地区的巴蜀文化圈内,如四川、重庆、贵州、云南及陕西南部等地,也发现了不少公元2-3世纪的佛像,如乐山麻浩崖墓浮雕佛像、重庆丰都县东汉延光四年(125)墓出土摇钱树佛像、武汉莲溪寺墓葬中出土的东吴永安五年(263)佛像等。其中东汉延光四年墓摇钱树佛像的年代与印度本土佛像产生年代十分接近,是目前发现的中国最早的佛像,对考证佛教图像从印度经滇缅道(古称“蜀身毒道”)传入中国的时间和途径颇具价值。
这一类最早被铸造在青铜摇钱树上的佛像,唇髭明显,高髻并表现出椭圆形头光,右手施无畏印,左手牵握衣角,结跏趺坐,此外结合其通肩袈裟“U”形衣纹的样式,已然呈现出印度早期犍陀罗与秣菟罗杂糅的造像风格。此类佛像作为摇钱树信仰的附属图像出现在墓葬中,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并不全是出于纯粹的佛教信仰,而是更多地体现了两汉时期神仙方术地方信仰的影响。可以认为,这是佛教图像早于经典体系,通过民间商贸通道流入中国的表现,折射出地方民众从偶像崇拜的角度对佛教的关注。
传译佛经中的佛陀髭须
“五胡十六国”时期及北朝时期是中国佛教发展的第一个兴盛期,有不少来自古印度及东南亚诸国的僧人在汉地传译佛经弘扬佛法。佛经中对于佛陀长相的记载也成为汉地塑造佛像的经典依据之一。
公元408年,与释迦牟尼同一家族的迦毗罗卫国僧人佛陀跋陀罗(buddhabhadra),在后秦僧人智严的邀请下从罽宾国来到长安,后辗转庐山、荆州、建康等地译经。在他译出的《佛说观佛三昧海经》卷第三中记载了佛陀的长相,其中特意描写了佛陀长着髭须。
南梁前期(6世纪初),扶南国僧人僧伽婆罗(Saṃghavarman)在扬州翻译出《阿育王经》,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八王分舍利时,阿阇世王分到八万四千颗,此外又得到了佛陀的唇髭,在归国途中遇见难头与龙王向他要求分舍利,阿阇世王不舍得给,龙王威胁他说不给舍利就捣蛋,阿阇世王只好把佛陀的唇髭分给了他(见《释迦龙宫佛髭塔记》第三十)。
除了直接从印度等地带来的佛像外,借助于这些译经僧们对佛经的翻译,佛陀的长相已在中国广袤大地间生活的民众心里形成了清晰的观感。
中国的佛教造像与小胡子
这段时期也是中国石窟寺的开凿及佛教造像的兴盛期,其中著名的有以克孜尔石窟等为代表的龟兹石窟、以柏孜克里克石窟为代表的高昌石窟,及以敦煌石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等为代表的中原石窟等,在长安的周边还出土了大量北朝造像碑及单体大像。
在陕西省富平县出土的北魏熙平二年(517)邑子十六人造像碑上,一龛内高浮雕有一佛二菩萨造像,螺发右旋的高肉髻下,瘦削而长的脸上有两道阴线刻出的弯曲有型的小胡子。
邑子六十人造像碑(局部),青石质,北魏熙平二年(517),1960年富平县小学出土,现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
敦煌莫高窟285窟东壁的《无量寿佛说法图》绘制于西魏时期,画面具有明显的南朝风格,居中的阿弥陀佛唇髭清晰,其袈裟式样与西安碑林馆藏的北周释迦佛相近,此外右手施无畏印、左手牵握衣角的姿势在这段时期内似乎成为了佛像的经典造型。
无量寿佛说法图(局部),西魏(535―556年),敦煌莫高窟第285窟东壁。
在观摩了以上来自印度犍陀罗、新疆和阗、四川盆地以及长安周边的佛像后,可以知道那尊北周释迦大佛的小胡子并不是跨越时空的孤例。或许可以说,佛像胡子的根源来自于古印度西北部犍陀罗初期的贵族形象,而它的理论依据则是来自译经僧们对于佛陀形象的描述。在佛像产生并传入中国汉地的五百年间,佛像的胡子已被多种地域文化、多种意识形态调和杂糅,从对某一人种长相的具象表现转变成为一个象征符号,被移植在符合当地审美观所创造出来的佛像上。
在唐宋之后的汉传佛教中,佛像极少表现出唇髭。有一则八卦是,唐高宗李治在即位之初为了表达对武则天浓浓的爱,以武氏为模特,费时25年在洛阳龙门修造了举世瞩目的卢舍那大佛,再现了她二十五岁的容颜——这尊佛像自然是决不可以长胡子的。然而这些没有胡子的佛像,又将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