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书法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以上两偈是禅宗五祖弘忍门下的上首弟子神秀及禅宗六祖慧能关于佛性的诗体把握。笔者认为慧能之所以能胜于神秀而得五祖付法,成为禅宗六祖,其根本在于对佛性的彻悟,即对“淡”性的最高境界“空”的深刻体验。
让我们再来静聆弘一大师的释子自道:“世法惟恐不浓,出世法惟恐不淡。欲深入字法门,须将无始虚妄浓厚习气尽情放下,放至无可放处,‘淡’性自然现前。淡性既现,三界津津有味之境界如同嚼蜡矣。”
凡熟知弘一大师书作者皆知其书风以“淡”为主要特征,其书作无论笔法、字法、墨法、章法等无不体现出“淡”的美学意蕴,这不是索然寡味的“淡”,不是淡而无味的“淡”,而是大味的“淡”,是冲淡、恬淡,平平淡淡才是真。正如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论其艺术特征是:犹之惠风,苒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式,握手已违。也如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说:“陶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景物虽在眼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著名音乐教育家、弘一大师得意弟子(名为师生,情如父子)刘质平有幸保留了大师书作盈千,其中包括诸多精品和代表作,如用十六张五尺整纸书写的《阿弥陀经》全文,即使战乱年代颠沛流离、濒临绝境,也不忍舍弃。他说:弘一大师的书法,乃是其一生艺术作品中最可宝贵的结晶,达到了返朴归真、炉火纯青的境界。其不可及处,乃在笔笔气舒、笔笔锋藏、笔笔神敛。写这种字必须要心神不乱,有高度镇静的功夫,然后运之于腕、贯之于笔、传之于纸,才能有敛神藏锋的气韵。这样的字唯有高僧才能书就,唯有和尚书法大师,才能有如此炉火纯青、一尘不染的境界。《庄子》第四十一章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音即最大的音乐,这里的“大”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大”,“希声”即听不到声音,“大音希声”即最大的声音是听不到的声音。庄子这句话的本意是借音乐作比喻来说明“道”是人们视听感官所不能把握的东西。从视听所及的“形”来说,“道”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也就是大象无形。书法乃是无声的音乐,尤其是书写的过程与音乐的旋律在时间性上二者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在书法艺术中谈纯粹的“无形”是荒谬的,我们说弘一大师的书作“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指的是其书作所体现出来的禅意的恬淡境界。马一浮先生曾对弘一大师的墨迹大加赞赏,说:“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
前人多将弘一大师的一生分为两个阶段,即游于诸艺、倾心教育的绚烂之极与青灯黄卷、弘法利生的归于平淡。我认为弘一大师一生都过着艺术的生活,这一点在其晚年与李芳远居士的对话中有清晰的表述,他说:“佛法非哲学、非宗教,佛教徒的生活是艺术的生活,或者是对艺术的升华,在艺术中很难弄懂的问题,在参透佛法的过程中就会自然明了。”法国著名雕塑大师罗丹曾说过:生活中并不缺少美,缺少的是美的发现。我认为还应补充一句即“更缺少美的表现”,弘一大师是一个极具从生活中发现美、表现美的能力的大师,他发现美、表现美的历程是一个人生及书作日益“淡化”的历程,揭示的正是“大味必淡”的审美规律。著名艺术教育家丰子恺认为:人的生活大约可以分为三个层面:一是物质生活,简单地说就是衣食住行之类;二是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三是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三层楼。笔者认为,当人走上第二层的时候就会把第一层看“淡”了,走到第三层的时候就把第一层、第二层看“淡”了,就会有“一览众山小”的“高峰体验”,要想深入理解弘一大师“大味必淡”的书作,必先了解其逐渐“淡化”的人生轨迹。朱辉军先生在《创作主体生活经验的内化》中明确指出:当与表象相对时,艺术家是作为艺术主体存在的,而当与客观世界相对时,艺术家则是作为实践主体存在的。这双重身份是集于同一个艺术家之身的。因此我们的考察不能只是限于艺术家的艺术创作经历,而必须同时也涉猎艺术家的社会实践经历。后者虽不直接影响作品的形成,但它却通过艺术家的精神结构这一中间环节而直接影响到作品的创造。下面让我们从物质、精神、信仰三方面考察一下弘一大师所走过的美的历程——即“淡化”的历程:
一、物质生活方面,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即从教之前,弘一大师出身豪门,父亲李世珍是当年天津卫有名的富豪、吏部主事,家中有盐田无数、钱庄数家,财产在百万元以上,他本人风流倜傥,有妻有妾,曾恋过名妓,捧过坤伶,寄情声色,也曾诗酒聚会,歌舞楼榭,过惯了豪奢的生活;第二阶段即作教师的时候,他把洋装脱下,换了一身布衣,金边眼镜也换了钢丝边眼镜;第三阶段即出家后,他摒弃了一切奢侈的享乐,始终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行僧生活,他以最苛刻的“律学”来约束自己,一袋一篓,云游四方,一日两餐,过午不食,这样度过了整整二十四个年头,谢世以后在极少的遗物中有一件破旧的僧袍上面足足有二百四十二块补丁!
二、在精神生活方面。第一阶段他“八面出锋”,在文学、作曲、话剧、京剧、书法、篆刻、绘画等诸多方面皆造诣精湛,且创造了诸多中国第一,如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主编了中国第一个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等。第二阶段即艺术教育时期,在杭州和南京任教时,他主教美术和音乐,京剧、话剧等艺术门类已不再涉猎;第三阶段即出家后,除书法外其他艺术几乎不再问津。
三、在信仰方面。第一阶段他对“康梁变法”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曾自刻一方内容为“南海康君是我师”的印章,希望“变法救国”;第二阶段他一方面全身心投身教育,另一方面积极筹备成立艺术专科学校,希望“教育救国”;第三阶段他以弘法为善巧方便,以爱国为旨归,他书“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以表明心志。
在弘一大师生活“淡化”的过程中,其作品也正体现出同步“淡化”的痕迹。李叔同出家以前的书法,我们可以从《李息翁临古法书》中窥其一斑。这些字大多显得凝重厚实,结构舒展开张,点画方折劲健,用笔多侧锋翻转,富于质感和力度,反映了一个青年艺术家的才华和朝气。出家以后,随着环境和信仰的变化,弘一大师的书法风格发生了根本变化,日益表现出宗教所赋予的超脱宁静、不激不厉和恬淡蕴藉。当然风格的转变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事实上在他遁入空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的字一直持续着在俗时的特征:线条粗重、有棱有角、结构紧凑、点画分明。然后这种经过长期苦心磨练所获得的表面技巧和风格特征渐渐淡化,演变成内在的影响和补充,渗入到一种超凡脱俗的韵味和对禅意的流露之中,终于完成了艺术上的脱胎换骨。董其昌说:“‘淡’之玄味,必由天骨,‘淡’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清代书法家傅山也提出,书法的最高境界是天。这里所谓的“天”是书者个性的自然流露,天机神运。这与禅境的“见性”本质上说又是相通的。禅者的最高境界是认识自心、自性,书者的最高境界则是在书法创作中能实现心性表露。书者心态淡泊,其作品必然古拙简淡,没有矫揉造作的成分,正所谓“书为心画”。
“淡”常常和“清”、“远”等概念联系到一起,它们和“真”一样,传达的是一种洗练后的境界。在书法中表现为一种平淡、自然、天真的意趣,反对刻意雕琢,但平淡天真往往又经雕琢而成。庄子讲,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苏轼云: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诗文书画皆求淡。书法乃书写中的辩证法,然欲得“淡”,必先求其“浓”,求“浓”正是为了求“淡”,淡中有浓味,淡中有清味,方为上乘。浓极淡极,淡极浓极,道不尽的弘一!
综上所述,弘一大师其人生及书作向我们深刻地诠释了“大味必淡”的美学意蕴,让我们徜徉其间,品味不尽,乐此不疲乃至不知“东方之既白”,这也许就是弘一大师留给人类精神家园最宝贵的财富吧!
作者:周文杰
参考文献:
[1] 毛荣生《禅宗文化纵横谈》,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2。
[2] 孙小力《墨海禅宗——中国书僧》,华文出版社1997.1。
[3] 朱辉军《艺术创造主体论》,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7。
[4] 张育英《中国佛道艺术》,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6。
[5] 张锡坤《新编美学词典》,吉林人民出版社198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