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祖寺
夜深处,山坡上的东山禅寺(即今之五祖寺),各处寮房里的灯盏,渐次熄了。沙沙的雨声将充塞进人的耳朵,不一会儿就换来沉沉地酣睡,间或一片雷响般的鼾声。
吱呀一声,厚重的山门敞开一道缝。恰在此时,墨云深处,忽然擦亮一道闪电,天地间响起一声霹雳。
这一声霹雳来得突然,惊得寺中睡眠浅的人猛地从梦乡归来,起身,屋脊上雷声滚过,余音回绕。雷声后,窗外雨急,侧耳倾听,雨敲窗棂,感觉凉气一层层浸过来,忙裹紧被子重又倒身睡去。
霹雳声未歇之际,自山门后,挑出一盏暗红灯笼。灯笼后,闪出两个人影。灯影下,看不清眉目,只看到是两个蓑衣人。一高一矮,头顶斗笠。那高的,瘦长身姿,手中拄一长杖;那矮的,五短身材,手中高举灯笼,肩后斜背着一只包袱,鼓鼓囊囊,不知内里装了些什么。
二人在山门前默然而立。矮的忽然转身,望了望沉睡中的东山禅寺。高的默不作声,待他转过身,便发足下山。
转过坡,忽然一阵迎头风,高挑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放低些。”
“嗯。”矮的用右手摸一摸胸口衣衫里的火石、火绒,旋又松手。它们都已经湿漉漉的,怕是打不出一颗半颗的火星了。
他更加小心地照顾灯笼中微弱的烛火。
这盏孤独的灯笼,像一只不眠的眼,在沉沉的雨夜中闪出智慧、慈悲的亮光。
山路起伏,二人迤逦而行。经过一日一夜的雨洗,山路上已无甚泥泞粘住脚步。这高矮两个夜行人,互不作声,只顾直行。
到山脚下时,蜡烛燃尽,灯笼熄灭了。
“灭了就把它挂在路边树上。我回来时取。”
矮的依言行事后,伸出右臂,要扶那高的。
高的却不领情,蓦地甩开他伸来的手。
“各自照顾脚下。”
矮的喊了声“师父”。
“我知你心。不过,我脚下路滑,你脚下路也滑。我能照顾自己。你看好自己脚底下的路吧。”
言罢,那高的迈动长腿,不一会儿就把矮的甩在身后。
矮的止声,低头加快脚步,赶上去,与高的齐肩而行。
远远地有闪电光,照亮脚下的路。
借着瞬间电光,高的忽然作声,“慧能,看清脚下这路。亮亮的,尽是雨水;黑黑的,才是实地。”
“弟子明白。”
矮的名叫慧能。他来自岭南,在东山禅寺呆了近九个月,一直在寺中后院劳务,或上山砍柴,或帮厨劈柴,或碓房舂米,人尽唤他作卢行者。
卢行者本来话少,他说话是岭南方言,黄梅东山禅寺中能够完全听懂的人不多,故卢行者在寺中很少说话,是个被人们忽略的角色。不过,干起活来,他踏实肯干。
不知道怎么分工的,掌管后院的人,吩咐他到碓房舂米。这对于他,是个难事。个子矮,身子轻,用力蹬,也踏不起木碓。同在后院作务的 人嗤笑他像个猴子一样在碓房跳来跳去。他如实知自心,以微笑对嗤笑,积极想办法。难事并不难,他想到一个办法,在腰间挂上块石头,问题就解决了。
有时,也会安排他帮厨劈柴,或上山砍柴。砍柴是他的本行,做起来轻车熟路。他在岭南时,原来就是个打柴卖柴的樵夫。
挑着沉重的柴担下山,来到寺中后院。把沉重的柴担放下时,抬眼看看头顶上的晴日蓝天,卢行者又想起《金刚经》中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是他在岭南打樵时,给一家客店送柴,听到客房中客人念诵过的。
他记得当时听到这句话时的情景。当时,心蓦地一动,他笑了起来。阳光古老的胡须在这笑声中悉数脱落,山河大地又一次年轻起来。这笑声,只有他一个人听得最真切。他对自己说:“都放下吧 ! ”
肯定夙昔有缘 , 那位客人真好, 给了他十两银子,以便他安顿妥母亲生计,得闲来到黄梅东山禅寺求法。
千山万水是脚下这迢递的长路。
黄梅的山和岭南一样绿!
堂上的五祖问:“你来求什么 ? ”
“求作佛。”
作佛的路通向后院,破柴踏碓中,花开花落。
在来五祖寺之前,我曾多次诵读《坛经》。
六祖慧能得法前的《坛经》,是一出好剧。虽然未来的主人公尚是个跑龙套的角色,但已经崭露头角。你看,他答五祖弘忍时,说出“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直契佛法的核心,我佛法中,众生平等,人人都可以成佛。
五祖令弟子们“取自本心般若之性”作偈时说,“思量即不中用。见性之人,言下须见。若如此者,抡刀上阵,亦得见之。”古代禅宗大师 用心千古不移,试看今之世人于茶余饭后谈禅,哪一个是见性的?不过将禅止于谈而已,让谁从一天 24 小时中拿出个把小时来打坐,他也会有千般理由万般借口推托出去。虽说禅不在坐,但若没有脚踏实地的练习,若降伏不了打坐时的腿痛腰痛,要谈了生脱生,又如 何下手?生死轮回的战场,不是演戏,要想解脱,须学做勇士,抡刀上阵,于生死关头,扬眉瞬目;而不是心慌意乱,两股战战,举步不前,屎尿横流。
五祖对神秀法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的判断“只到门外,未到门内”,为六祖慧能的横空出世,做了十足的铺垫。
这一天,卢行者在碓房踏碓时,听到经过碓房的童子边走边唱。
远远地听不清,凝神谛听,入耳的偈子却是一片白云。
头顶上天空, 这片可以理喻而又无法说清的蓝,为什么会被称为空?脚下的路,无论曲折、蜿蜒、平坦、坎坷,总在承托行人的双脚,行人为什么不会感到亲切?一切都是现成的美好,人心却要根据自己的喜好来作分辨。唉!人啊,你到底想要些什么!
童子引卢行者到南廊下礼拜神秀法师的偈子。
恰巧江州张别驾也在那里 。 卢行者口占一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请张别驾代为书写。
张别驾的书法写得如何?如今已不得而知。字的好坏,与解脱生死有什么关系?
——本来无一物!
南廊下多出一段千古传奇。
次日上午,堂上的五祖忽然想起检查寺中各项工作,他寺前寺后走了一遭,当然也没有漏下卢行者的腰石踏碓处。在这里,五祖问:“米熟也未 ? ”并以杖击碓三下而去。
前脚接后脚,五祖刚走,雨就来了。
夜雨如歌,当然是天地间的催眠曲。整个东山禅寺恍如梦境。夜深处,法堂上的五祖依然在灯下读经,后院碓房的卢行者合衣枕臂目视黑暗中的屋顶未眠。
三更时分,时而淅沥时而刷刷的雨声中,卢行者轻轻地推开法堂的门。
袈裟罩住满是灯火的地方,依然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 何期自性本无生灭; 何期自性本自具足; 何期自性本无动摇; 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五祖对此表示首肯,并要他“速去”。
一个岭南来的樵夫,来黄梅后又一直在后院作务,他哪里晓得这下山的路啊!更何况此时夜雨茫茫。
五祖说:“你不用担心,我来送你。”
于是,从东山禅寺(今之五祖寺)走出两个夜行人。
《坛经》中记录这段夜行的,只有七个字——“师相送至九江驿”。
在去五祖寺的路上,我向开车的司机打听,五祖寺距离九江渡口有多远?他想了一下,说差不多要一百五十华里。
我计算了一下,假如一个人一分钟走 60 米,一小时则 3600 米,即 3.6 公里。一百五十华里折合为七十五公里,除以时速 3.6 公里,则需要行走近 21 小时。当然,行走者要在 21 小时内连续保持这一速度。那么,五祖送六祖到渡口走过的这一百五十华里,不可能在三五个时辰(六到十小时)内完成。
所以,这一高一矮两个夜行人从黑夜走到白天,又从白天走进黑夜。
雨不知道何时停下来。
快到九江驿渡口时,乌云尽散,明月一轮。
在渡口,五祖令慧能上船,他把橹自摇。
慧能说:“师父坐下来休息一下吧,我会摇橹。”
五祖说: “该是我渡你。 慧能,你好好地坐在船上休息一下吧。未来有更远的路,需要你一步步地走啊。”
五祖摇得好橹。慧能眼里,船头一片月下雪浪。每一片浪花都闪烁着天上晶莹的月光。远远近近的夜在月光中很淡,却闪出一种无尽的幽深。
车到五祖寺前的广场,停下来。
拾阶而上之前, 我抬头观瞻阳光下装饰一新的山门。那幅“上接达摩一脉,下传能秀两家”的漆金对联,吸引了我的目光。
在神秀、慧能之前,禅宗尚无顿渐之分。后来者所区分的南禅北禅、南顿北渐,其分蘖之处,即眼前的五祖寺。
五祖寺新山门与天王殿之间有一片小空地。站在那里,抬头看陡直的天王殿的正壁,会感觉非常逼仄。禅宗公案经常设置这样的情境,把人放置于语言文字的困境中,逼拶你自寻出路。出的,便化蛹成蝶,另有一番身心;出不得,则作茧自缚,陷身于文字的葛藤中。
这片小空地,有一股强烈的压抑感,不容久立。我迅步进入天王殿。殿堂间宇宽大,刚才的逼迫感消失了,顿觉眼前天地广阔。但此时我在此不会逗留,因为我系念着卢行者的踏碓之所、六祖慧能的得法之地。禅宗史上的一段干巴巴的文字,即将在我眼前,还原为一幕幕灵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