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重返世间
佛经中说,菩萨有四弘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粱漱溟一生行持,都围绕这四句话展开。
1916年,通过佛教实践,他逐渐达到了对这个现实世界的静观。他超离一切相,体认到一切存在的绝对本质——“真如”。他消除了自我精神深处的紧张感,个人之苦就此明晰。同时,他体悟到,人们所看到的大干世界,不过只是些现象而已。
1917年,他辞去在北洋政府内阁司法部的秘书工作,南下苏、杭,后又去湖南,打算到衡山出家。一路上,目睹了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惨烈情景。他反问自己,个人之苦容易超越,众生之苦如何解脱?他打消出家念头,返回北京。他写下《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以示不出家,当为社会谋福利的愿望”。
这种舍我其谁的菩萨行愿,与地藏菩萨担当起救拔众生的重任,发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愿,有几分类似。
梁漱溟秉承大乘佛学思想,不求做个自了汉,他更想“不舍众生,不住涅槃”,积极人世。
许多人疑惑,此时的梁漱溟,算是舍佛入儒了?
世人喜“乐”厌“苦”。对于苦乐的研究,成为梁漱溟打通佛两家之门的钥匙。
佛家提倡“苦、集、灭、道”,教人清醒地认识“人生唯是苦”的实相。然而,众生多在迷中,即便知道识苦是良药,众生也心存畏惧不敢走近。《论语》所说,多为乐与忧,而无苦意。既然众生嗜乐,那就用裹了糖衣的苦药丸来改变他们的思想吧。
1931年,他以佛教徒慈悲喜舍之心,创办山东邹平研究院。在一次朝会中,他以“拿出家精神来做乡村运动”为核心作了一番演讲。
“现在我来做乡村运动,在现在的世界,在现在的中国,也是同和尚出家一样。我同样是被大的问题所牵动,所激发:离开了友朋,抛弃了亲属,像和尚到庙里去一般地到此地来。因为此事太大,整个地占据了我的生命,我一切都无有了,只有这件事。此时即如出家的和尚,出家时觉得世人都是在做梦。而自己甚为孤独,但多数人仍占在他的心中。佛家原是为众生,悲悯众生,为众生解决生死问题。这种不忘众生,念着众生的心理,作为乡村运动的人,应当仿效。而普通和尚很少这样活动,这样决心,自动发愿出家,如果那样地出家,等于未出家:他虽然出了家,不过随便念念经,其生活同世人一样无聊。这样的生活是无味的……”
菩萨救世之心,庶可见之。
抗战期间,梁漱溟等同仁在香港办《光明报》。后日军占领香港,梁漱溟等人历尽险阻,返回内地。在《香港脱险寄宽、恕两儿》家书中,他写道:“……与前人云:‘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人心与人生》第三本书要写成,我乃可以死得:现在则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万不会有的事!……”
“吾曹不出如苍生何”,寥寥数语,菩萨应世之心顿见!
1953年之后,原来的“座上客”,突然变为“鸣鼓而攻之”的活靶子,中国科学院专为梁漱溟组织了几次批判会。第一次批判会上,院长郭沫若声色俱厉地当面斥责梁漱溟。接下来的批判会,更是一场接一场,其苦不堪言状。
人生逆境中,有些名士忍受不了这般的耻辱,不愿再辱,自折生命之树。梁漱溟深知,风行草偃寻常事。这些逆境,他坦然受之,借此修持“菩萨六度”中的“忍辱”法。
之后,梁漱溟淡出人们的视野,在家“闭门思过”。
然而,这终不过是片刻的宁静。
1966年8月24日,许多十多岁的中学“红卫兵”敲开了梁漱溟的家门。他们翻箱倒柜,遍搜角落,除几本毛主席的书和马列经典著作外,对梁家积藏的古籍、字画及东西文化论战时的手札及其他书籍等,统统堆到院里付之一炬。
“红卫兵”围着火堆喊口号,梁漱溟没有吭声,他知道,“红卫兵”是一群无知的孩子,同他们是有理也说不清的。但是,当“红卫兵”抱出两本大部头的洋装书《辞源》和《辞海》时,他出来阻止了。
梁漱溟说:“这是两部谁都用得着的工具书,而且是一位外地的学生借给我的,如烧了我就无法物归原主了。”
“红卫兵”理都不理,还是把这两部书扔进了火海,并且对他说:“我们‘革命’的‘红卫兵’小将,有《新华字典》就足够了!”
被抄家后,梁漱溟写下诗偈:“一声佛号观世音,声声唤醒自家心。即心是佛佛即心,心佛众生不差甚。一声佛号观世音,声声唤醒自家心。此心好莫昏昧去,留得当前做主人。”
面对众生的愚痴,梁漱溟虽然心痛,但无可奈何。
“红卫兵”占领了梁宅正房、厢房作为“司令部”,将梁漱溟一家集中到南房的一间小屋里。白天,他被“红卫兵”拉出去游街、批斗有二十余日,幸好身子骨未垮,熬过了炎炎盛夏。夜晚,在蚊虫的侵袭中,他在小屋里藉灯伏案凭着记忆写作《儒佛异同论》,每天写一千余字……
随顺因缘,而无执著。他自信,墨写的字可以烧掉,人的思想是烧不掉的。
1978年春,梁漱溟作《发愿文》:“我今在佛前顶礼,披沥一心作忏悔。无始以来贪嗔痴,身语意业罪垢重。或有覆藏不覆藏,而今一切深惭愧……”
1988年6月,95岁的梁漱溟因身体不适入住医院。
据先生长子梁培宽介绍,入院后,梁漱溟不止一次对前来探望的领导说:“人寿有限,我已长寿,能活到今天很不错了。但自觉寿数亦到此为止,因此不要让国家花费太多的人力财力来勉强维持我的生命。”
生与死,在他眼里,犹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2008年,我见到梁漱溟晚年手抄的《心经》。笔划刚劲,书意挺拔,想像不出这竟然出自九旬高龄的老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