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大学永惺佛学研究中心研修学苑院长 觉真长老(摄影 史利伟) 上海玉佛寺一年一度的觉群文化周,最精彩的是学术研讨会。今年的学术研讨会主题:当代佛教与文化繁荣。毛泽东主席生前说过:佛教是文化。讲中国文化,或者讲东方文化,当然离不开佛教文化,尤其无法撇开中国佛教文化。当初胡适之先生写中国哲学史,写到秦汉黄老之学,他就写不下去了。无他,因为他写这部他的成名之作时,他不懂佛教。佛教于西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二年)由印度传入中国,这是外来文化第一次系统地进入中国。它很聪明,它改变了它自己,它接受中国文化,它用中国文化来改善自己,包裹自己,经过探索,适应,很快融入了中国文化,在中国文化土壤中生根,慢慢成长为中国的佛教文化,成了中国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三原色(儒道释)。胡适之当时不懂,不解,不谙于此,当然,只有搁笔,所以他的《中国哲学史》只有上集,而无下文。当然,后来胡适之还是研究了佛教,了解了佛教,所以他才说出,韩愈、李翱只是唐代的二流思想家,而玄奘和他的弟子窥基,才是唐代一流思想家。这是胡适之后来的发现。两千多年来,真正懂中国文化的,恐怕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佛教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份了。离开了佛教文化,去谈中国的文化史、艺术史,或者哲学史、文学史,那恐怕也就谈不下去了。 现在讲国学,讲文化的人,很多。但了解什么是国学,什么是文化的人,可能并不很多。我不揣浅陋,冒昧以“什么是文化?文化是什么?”为题,希望对文化作一点基础性本源性的探讨,只是漫谈,信笔写来,还祈方家不吝指教。 什么是文化? 先说“文”。世间万象,生生灭灭,佛家叫诸行无常;马克思主义叫一切事物,不是静止的,都是发展变化的;在中国传统文化(《周易》乾卦)中,就叫“天行健”。君子要体会这个天行健,觉知这个天行健,效法这个天行健,才能以自强不息。三个不同说法,都是一个意思:感受天地宇宙,万事万物,无不在各自的流动运行之中。流动,运动,变动,恒动,生动,感动,有声有色,有光有彩,沛然辉耀,不一不异,这就是文。天有天文,地有地文,人有人文,水有水文。云霞也有文,飞鸟走兽,都有文。君不见,大如鳯凰孔雀,狮子虎豹,小至鱼蛇蜂蝶,无不有文。你知道当初伏羲画卦是怎么画出来的吗?《易繫辞传》中说:“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对呀,向上看,天象天文,向下看,地理地文,四周看,鸟兽鱼龙皆有文。所以后来提炼出一句话来:经天纬地谓之文。“郁郁乎文哉”,孔子如此惊叹于周继承了夏商二代礼乐,典章,制度。可见,“文”,是大格局,大华章,大气魄,大手笔,高质素,高涵养,高品味,高境界。 再说“化”。化是无常的形态也是无常的必然。改变就叫化,变了就叫化,转化、变化、融化、化和、化合,到了出神入化,化妆无妆,是为化境,那已经不是塬来的那个“我”,那个“他”了。《乐记》中讲“和,故百物皆化”,正因为百物(万事万物)能化,所以才能“和”。和,就是化的结果。《素问》中又说:“化不可代,时不可违”,故宇宙就称为“大化”。化而后生,故又称造化。《列子.天瑞》中说:“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这里,大化就成了生命的代称。人的大化,走到第四个阶段,就必然要火化了。在道家,那就叫化鹤,在藏传佛教,那又叫虹化了。与上述不同的是:在我们佛教中,大化恰恰与教化同义。《法华玄义》十云:“说教之纲格,大化之筌蹄”。这个“大化”才是最宝贵的东西,即人可以改变自己,可以化度,能化能度,是教化的结果。所以,教化,化育,在文化中才有了最重要、最本质的意义。教育的本质是感化,教化,施化。因而《管子》(心术上)说:“化育万物谓之德”,这是德的栽培,德的化成;是教化人培育人的伟大事业;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崇高目的。于是,春风化雨,桃李满天下,就成了对教育工作者、教化工作者的赞颂之词。我们回溯歷史,中国古代最初提出“文化”这一概念,塬是相对于“武功”而言。“以文化之”正是周公总结了商代穷兵黩武的教训,从而下大力制礼作乐的初衷。这从现存《周礼》、《礼记》、《仪礼》等古籍中一再强调的“夫礼,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可见,中国的“文化”从一开始就在昌明礼乐的教化作用,这也可以说明孔子对“乐”的重视,甚至要超过了“礼”(孔子学琴于师襄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就因为看到了音乐的教化感化作用。“以文化之”,这才是文化的最初义,本来义。谈到佛教,可能有些朋友还不知道,佛寺亦称化城,这是从《妙法莲华经》“化城喻品”中来的。进入化城,感受佛法,断惑证真,获得解脱,这不是人生的崇高境界吗?所以唐诗人王维《登辨觉寺》诗云:“竹径从初地,莲峰出化城”。那座辨觉寺,就是莲峰下的一座化城啊。 为了把这个“化”的深义说得更清楚一些,请允许我再援引一则关于六祖惠能大师的着名故事。《坛经.机缘品第七》: 师自黄梅得法,回至韶州曹侯村,人无知者。时有儒士刘志略,礼遇甚厚。志略有姑为尼,名无尽藏,常诵大涅槃经。师暂听,即知妙义,遂为解说。尼乃执卷问字。师曰:“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尼曰:“字尚不识,焉能会义?”师曰:“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尼惊异之,遍告里中耆德云:“此是有道之士,宜请供养。” 这则故事很生动。六祖惠能大师自黄梅接得衣钵,回到韶州曹侯村。没有人知道他。那时候曹侯村有一个刘志略,是一个儒士,他的姑姑出家了,叫无尽藏比丘尼。无尽藏比丘尼经常诵《涅槃经》,听说惠能行者来了,跟刘志略友好,就来请教他。惠能说:哎呀,字我都不认识,你给我读一下吧。这位比丘尼生疑:你字都不认识,怎么来解呢?六祖回答得真是厉害,他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无尽藏比丘尼一听,就大为嘆服,再请教那些义理,都很透彻。她马上跟村里的长者说:这是圣人哪,这是一个大修行人,应请大家供养。 好一个“字即不识,义即请问”!无尽藏不解了,“字尚不识,焉能会义?”问得不错,任谁都会这么问的。而六祖的回答,石破天惊,至理名言:“诸佛妙理,非关文字”。无尽藏比丘尼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大为嘆服,这是圣人啊,是难遇难见的大修行人啊。尼问的是字,师答的是义。前已交待,她在那里诵《涅槃经》“师暂听,即知妙义,遂为解说”。能解说,是因为他暂听,已听,听到了,耳根圆通,这就是“化”呀,由听而化,由耳根而化。不化,怎知妙义?“化”的功用,妙矣哉。这是“化”的生动实例。至今西方还在逻辑、概念、计量、数据、量化、技术、核数、统计等操作中寻求,两千多年前,或一千五百年前,中国人就知道跨越逻辑思维,跨越语言文字,直达直觉妙悟的化城、化土、化境了。这个“化”,才是文化的核心义。 文化是什么? “文化”一词的定义,到底是什么?众说纷纭。据有人统计,给“文化”下定义的有160多种以上。即使“UNESCO”(联合国教育、科学及文化组织)这个世界公认的最有权威的文化团体,既没有给“文化”作出自己的定义,也没有说明它究竟倾向于何种诠释。反正,人人都在说文化,谈文化,学文化,用文化,那就各由其说,各顺其便吧。 但是,学术探讨,搞文化研究的人,还是不能不找出一条定义来,作为一个立说的起点。据说,最着名、被援引最多的是英国人类学家,民族学家,艾德华·泰勒1861年在他所着《原始文化》一书中提出的关于文化的定义: 文化──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任何其它的能力和习惯的复合体。 阿弥陀佛,这个概括只是平面的列举了一些文化要素,既未能立体的举出文化形态,又不能显示文化的历史承传与发展。于是,我想到了《论语》“八佾第三”中孔子的一席名言。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蕅益大师《四书解》中,对此有一段精彩的注释: 花发之茂,由于培根。礼乐之文,本于至德。至德本于身而考于古,即是千圣心法。故从周,只是以心印心。又,从周即从夏商,从三代古训也。 蕅益大师精通儒道,他点出了孔子“郁郁乎文哉”张扬赞颂的是千圣心法。至德是本,心法是根。世界上存在没有根的文化吗?孔子懂得历史的继承和文化承传接续是不可割裂的。代有更革,时有新移,人类能够把自身的文化源流切断、堵塞或者阻隔、分割、甚至抹去吗?周文周武,开创了一个新时代,但他没有拒绝夏商文化,而且借鉴二代,上承二代,发展了自己,成就了自己的“郁郁乎文哉”。孔子说,吾从周,从周正是从夏商,从古德,从古训。蕅益大师了不起,他说透了,点明了。大家都知道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三法则,一是量变到质变,二是对立统一,三是否定之否定。可是有些书,有些思想家理论家,只讲量变到质变,只讲对立不讲统一,甚至否定之否定从来不提,不说,等如它并不存在。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精髓可以被割裂,被掩盖,被消失吗? 所以,讲文化,能不讲“根”,不讲“德”,不讲“千圣心法”吗? (作者为《世界佛教论坛》总编辑 辽宁大学永惺佛学研究中心研修学苑院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