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大师
我可以称台湾中国人——赵无任《慈悲思路·两岸出路──台湾选举系列评论》代序
作者:佛光山开山星云大师
二○一六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在即,从今年(二○一五)六月底起,《人间福报》每天刊登赵无任针对台湾选举评论的系列文章,希望为选风增添一些和平、善美的理性思考。如今,这七十篇文章已经刊登完毕,将由高希均教授领导的天下文化公司出版,订名为《慈悲思路·两岸出路──台湾选举系列评论》。
尽管大家对选举的看法各有不同,我也经常被问及。当然我也会有一些想法,但我们在佛教里,对社会不是很了解;因为从古代历史以来,在政治上的每个朝代,谁当家做主,佛教就拥护那个朝代。因此在我们的心里,没有谁好谁坏的党派分别,也没有谁胜谁负的政权主观。社会的和谐、人民的安乐,就是我们佛教最大的心愿。
过去,我也经常自许,要以公平正义、不做偏颇的态度,本着做人良知,以平等、和平的心情来对国家、社会,甚至两岸与选举的关连,做一些意见的叙述,希望对大陆、台湾两岸同胞的往来,表达个人诚心诚意的祝福。
然而,我在台湾居住六十多年,还是被认为是外省人。外省人也好,总之也是中国人,但是我也因此不被承认是台湾人,不禁为我们这个社会的是非善恶、社会公理的标准究竟是什麽而感到遗憾。因此,藉由这篇序文,我也述说自己在台湾一甲子以上的过往辛酸,希望为选风的改善寄予一些期许,也期盼社会有所改进,也给赵无任这系列作品一些助缘。
我星云,民国十六年出生于中国江苏江都县,十二岁时,因为父亲在日本发动的南京大屠杀中失踪,寻父不着,就在南京栖霞山出家。我在出生地扬州住了十二年,在南京和镇江住了十二年,在台湾住了六十六年了,我即将九十岁。
回想民国三十八年春天,我率领僧侣救护队,在太平轮沉船失事后几天,飘洋过海抵达台湾基隆港。六十多年来,我在台湾,承受台湾同胞的照顾,台湾米水的滋养,让我能够弘扬佛法,完成我发展佛教的愿望。对于可爱的宝岛台湾,我的感恩是无穷无尽的。
尽管如此,我在台湾住了六十多年,台湾并未承认我是台湾人,反而我周游世界弘法如美国、澳洲,短暂居住过的城市给了我十多个“荣誉公民”。一直到这几年,我住过数十年的宜兰市公所才赏赐给我“荣誉市民”的认可。于此,我也非常感谢了。
时至今日,我仍不禁遗憾,在台湾超过一甲子,甚至马英九、陈水扁,他们都比我迟到台湾,但他们能做“总统”,我却连做个台湾人都不能,所以只有自称“台湾中国人”。
记得一九八九年,我回到阔别四十年的故乡探亲,家乡的父老也不认识我了,都说:“这是台湾来的和尚。”我不免慨想我究竟是哪里人呢?后来我只好说,只要地球不舍弃我,那我就做个“地球人”吧!
当我跟移居世界各地的华人说“我是地球人”时,马上得到热烈的共鸣。或许大家同样远离家乡,客居异域,都有一段颠沛流离的悲情故事,既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但和中国又距离那麽遥远,在血源、种族上,大家是改不了的中华民族,于是就一致认同我,跟随我做个中华地球人了。
正如我的先贤唐朝扬州鉴真大师,在旅居日本十余年后,自知老迈无法还乡而说的遗偈:“山川异域,日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我对我们的手足同胞也是一样,大家今生有这样的因缘,希望来生再结中华文化炎黄子孙的缘分。
六十六年漫长岁月,我随着台湾经历了战后初期百废待兴的刻苦艰辛;从戒严时期,白色恐怖的时代,当然也遇见了筚路蓝缕的十大建设时期,我为台湾的百花齐放,创造经济奇蹟,成为亚洲四小龙之首而感到与有荣焉。乃至第一次政党轮替后,见证了自由民主带给台湾的美丽与哀愁。你们六十六岁以下的人,能了解我一同跟台湾成长的心情吗?
我尝过白色恐怖的迫害,也曾因不实的密告坐过牢狱,在枪林弹雨、多少次的死活之中,侥幸地延长了生命岁月。尤其来台初期,我受过警察不止百次以上的调查,谣言、耳语、省籍问题,以致我投宿无门、衣食无着,可以说,我在台湾也有过一段辛酸的历程。
所幸,出家人一向有“处处无家处处家”的性格,我曾经数度环岛,走过台湾两、三百个乡镇;我跋涉过溪水河川,也曾在农村睡过猪舍牛房;我翻越高山峻岭,行脚过八仙山、太平山;我也多次在南北台湾的神庙前,或农家的晒谷场上布教宣讲;我领略宝岛各地的人文风光、自然景观。
我曾在半夜上阿里山顶看日出,也曾徒步到日月潭,与原住民好友“毛王爷”谈心,还与他读国民小学的女儿“三公主”合影。对于阿里山、日月潭,我也和现在的大陆人一样充满向往。
郑成功管理过的新营、下营、柳营、左营、台南赤崁楼等地方,也曾令我发思古之幽情。我留连在高雄红毛港、花莲的海港,我站在野柳女王头的一旁,望着大海,自豪于中华文化随着海水流遍十方,可是这片大海,怎麽把我们两岸同文同种的同胞隔得这麽遥远?令人不禁感伤。
那数十年,我在北宜、北横、苏花、南回等公路留下脚印;蒋经国先生开拓中横公路,我在太鲁阁燕子口、九曲洞,不止数十次徘徊,欣赏台湾雄伟奇妙的宝地山川,也曾为修筑这条公路的数百名殉难工作人员祭悼祝愿。我发愿将佛法的真善美,散播到宝岛的每处角落。经过汗水淋漓、双脚踩过的每一寸土地,我与它产生了生命的连结,血脉相通,你能说我不爱台湾吗?
回忆六十多年前,在那个威权的时代,佛教在台湾并没有发展的空间,但我凭藉青少年时期对佛教建立起的虔诚信仰,不断到各乡镇、渔港、农村去布教,因为化世益人就是我的责任。我们敲锣打鼓地喊道:“各位台湾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咱们的佛教来啦!咱们的佛教来啦!”
那些听到我呼声的民众,他们也无惧于蒋夫人宋美龄以异教徒身分的权威压制,都站出来跟我一起共同呼喊:“咱们的佛教来了!咱们的佛教来了!”台湾的父老兄弟,大人、小孩鱼贯的拿着小板凳坐下来,专心听着跟随我的青年弘法队员唱歌、讲说故事。我们跨越语言、地域的隔阂,信仰里纯净的善美真心,我们彼此交融,心意相通。
那时候,一般人都嫌台湾花不香、鸟不语,《波茨坦宣言》记载,中日战争后,台湾归还中国,是牺牲二千多万人的生命,以血泪换取的胜利代价。因此,我怀抱一个中国人的心情热爱我们的台湾,比起满清把台湾割让给日本的无边罪恶,我更庆幸国民党光复台湾,让台湾重回中华民族的怀抱,可见政党还是有其可爱的一面。
每逢台湾发生灾难,我都能感同身受。从一九五一年花莲大地震、一九五九年台湾中部八七水灾、到一九九九年的九二一大地震等等,无惧地震、台风、水患,我们募集物资前往救灾,希望带给苦难人民一点帮助。我们协助捐建和修复十余所学校,供给学童营养午餐。
莫拉克八八风灾时,我在南部道场成立灾民安置所,为了尊重他们的信仰、心中的价值,请来牧师为这许多原住民证道,并且在佛光山设置基督教会的礼拜堂。之后,也为原住民捐建了雾台、桃源、长治乡等八座图书馆。
对于宗教之间,我一向主张要互相尊重、彼此包容。例如,我曾将天下文化等出版公司给我的版税,捐给花莲基督教门诺医院、慈济医院,也鼓励信徒一起捐款协助。对于天主教真福山社福园区修道院的兴建,我也曾在艰难中五年分期捐献五百万,聊表祝贺的心意。为了支持南投阮泰贤神父的发心,我也拨出一百万,响应他重建天祥教堂。屏东万銮圣母院的老修女要返回故国西班牙,听闻她缺少经费,我亲自把机票、路费送到修道院,感谢这许多修女数十年对台湾的服务。
为了感念台湾神道寺庙的友谊,我为妈祖创作了一首《妈祖纪念歌》,并且在佛陀纪念馆成立了“中华传统宗教联合总会”。每年他们参加朝山联谊,彼此欢喜交流,都是种种的美好因缘。
我发起百万人兴建大学,感谢前任“教育部长”杨朝祥、成功大学前校长翁政义、文学才子龚鹏程、管理专家陈淼胜、前“教育部”政务次长林聪明都来担任我们佛光、南华大学的校长。他们不嫌弃我童年失学,帮助我完成对社会教育的心愿。
六十多年来,我和我的弟子、信徒们为台湾在世界办了五所大学、十六所佛教学院,我办了电视台、报纸、出版社、中小学等,如今想来,台湾佛教能有现在的盛况,我也自觉这六十多年,对台湾人心的净化和佛教的振兴,有了一点馨香的供养。也很感谢海内外各地的佛光人及认同我的朋友们,大家一起为两岸、为世界和平努力不懈。
佛光山大雄宝殿前面,有二十四棵挺拔的松柏,我把它们都看作是中华文化的二十四孝;我又从大陆运来比楼房还高的钟乳石、太湖石、晚霞石等,与先前在福建镌刻的十八罗汉,它们像磐石一般安住在佛光山;尤其,我们突破过去传统,在十八罗汉中,特地立了三尊佛教史上的女罗汉,表达我一生倡导男女平等的主张。我们建设的佛陀纪念馆,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因它而看见台湾。
我这麽喜爱台湾,认为台湾是我的,但不能否认,我还有大陆的故居、我的祖先、我的师长前辈,我不能不与他们共依共存。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我在江苏宜兴的祖庭大觉寺早就化为草岭荒山,但到底那是穷苦岁月时接引我入佛的宝地,也是成长我慧命的地方。感念大陆政府鼓励我重建祖庭,现在的大觉寺超越过去旧有的建筑多倍以上,藉此,也表达对国恩家庆的回报之意。
台湾二千三百万人最可贵的资产,就是百姓的慷慨善良,遗憾的是,每到选举,少部分人强烈的意识形态,让台湾族群分裂,社会对立冲突,人民与政府相互抗争,选民与政党交相指责。在蓝绿的政争之下,台湾人的温和有礼,可以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我毫不隐瞒反对“台独”的想法,因为我生逢乱世,一生历经北伐、土匪横行、军阀割据、中日战争以及国共内战。当时生灵涂炭的苦难,时隔八十年,记忆犹新,因此,对于两岸之间,我主张和平,因为战争的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我终其一生,推动实践僧信平等、男女平等、自他、宗教平等的行动。而对于两岸和平、世界和平,则是我毕生的盼望。我衷心的希望,台湾不要再有人我对立的祸患,不要只有蓝绿、没有对错是非善恶的观念。大家不妨想一想,假如没有了“中华民国”,我们的前途还能够和平安宁吗?大陆政府还会这麽优厚的待遇我们吗?为了台湾的未来,我期盼蓝绿的恶斗、媒体的扭曲报导,都能停止下来。
经常有人说:世界最美的风景是台湾,因为人。最近又有人说:世界最丑陋的地方也是台湾,因为媒体造谣说谎、谩骂批评。为什麽短短数年,台湾从最美丽变成最丑陋了呢?所有居住在台湾的人,我们都应该深思检讨。
许多人说台湾的崩坏,是不负责任的政客、盲目的选民与造谣的媒体所造成,三者恶性循环,扭曲了民主的价值与法制的精神。更令人忧心的,在政治选举的操弄下去中国化,对于中华文化、国族意识、家族源流的漠视与遗忘,让许多人背弃自己的传统,忘失了自己的根源。就像陈之藩先生所说的,成为一株“失根的兰花”。
这里我们所说的中国,是五千年中华文化孕育的历史中国、文化中国、全民中国,是民族血肉相连、不能改变的中华民族。你说,我们能称作英国人吗?我们能称作德国人吗?我们能称作日本人吗?所以,坦诚的告诉大家,我们都是炎黄子孙,这是无法改变的历史事实。
所谓“木有本,水有源”,台湾人的祖先,哪一个不是中国人呢?除了李登辉先生之外,大家都不能否认自己是中国人。现在,台湾有少数人倡议“台独”不肯讲中国话,主张要讲台湾话。请问台湾话是哪里的话?台湾话不是福建话吗?福建话不也是中国话吗?福建也是中国的啊!你能不讲中国的福建话吗?
在全世界,台湾是保存中华文化最完整的地方,也以中华文化的传统为荣。中华文化重视春节、中秋节、端午节、清明节……,你能说你不要农历春节过年吗?中秋月圆,你能说你不要家庭团聚吗?清明慎终追远,你能说你不要为祖先追思扫墓吗?在台湾,我们每一个人,从小到大接受中华文化的滋养,这是我们共同的根源,你否定它,不肯接受中华文化,难道你要做一个宇宙人间无国界、没有根的游民吗?
俗谚说“呷果子拜树头,吃米饭惜锄头”,曾经我见过一份资料,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六)编的《地方志》,记载当时的台湾隶属扬州管辖。我不禁欢喜,原来六十多年来我没有离开过扬州。饮水思源,我们每一个人也都应该找出自己的根在哪里?我的父母亲在哪里出生?我的祖父母来自哪里?我的曾祖父母又来自何方?我曾亲闻习近平主席说“两岸一家亲”,我们能否认这种同根同源的事实吗?
最近,原住民立委高金素梅女士呼吁“礼失求诸野”,在我们认为,如果能“礼失求诸佛教”,更是人间美事。因为信仰必定是人类的基本权利,我希望台湾人民能够重建新的信仰,树立道德、讲究慈悲、安定身心,人人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用因果业报等,帮助社会次序更加稳定,祈愿人人幸福,家家平安。
我一生爱中国、爱台湾、爱中华文化,我和大家过去的祖先一样,在怒海余生中来到台湾,因此,惟愿国泰民安,别无他求。寄语台湾那许多本土派的人士,不要过于歧视外省人;居住了六十多年,我不算台湾人吗?台湾会这麽狭隘吗?难道大家的祖宗先辈不是渡海来台的中国人吗?
现在,这一本赵无任的《慈悲思路·两岸出路》即将出版,我深有同感,假如我们两岸慈悲,共同以中华文化救台湾,还怕未来没有出路吗?蓝绿两党如果也有慈悲,还怕未来没有友好的希望吗?在此心香一瓣,祝愿大家平安吉祥。是为序。
2015.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