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匣铭文
跪捧真身菩萨
山东汶上县中都博物馆里,藏有一颗自铭“东府”的佛牙,是国家一级文物。
佛牙的发现源自1994年一次维修佛塔的偶然。从此,每年农历的三月十五日,朝圣的人流象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汶上县城。佛牙经过23年的时间考验,历久弥新,光彩烨然。
一年多来,我在西域探访早期佛教遗址,在和田、库车、吐鲁番和吉木萨尔等地区,努力寻找佛牙的灵踪。试着把那些佛牙的来历,和佛牙背后的故事,一一说说清楚。
围绕东府佛牙,有许多问题还没有搞清楚。比如:是谁出资建造了佛牙塔?“捧真身菩萨”是谁的供养?等等。
封藏佛牙的石函上的铭文,通篇171字。字迹算不得好书法,倒象是目不识丁的石匠照葫芦画瓢直接刻上去的;石匣也做工平平,没有精致繁缛的纹饰图案,显得苍白羸弱,与佛塔和佛宝极不相称。
铭文是元丰四年(1081)镌刻的,记载了八年前的一段往事,大意是说:
郓州中都县城内赵世昌,早在熙宁六年(1073)的某一天亲至京师,于嘉王宫亲事官孙政处求得佛牙……
“中都”、“赵世昌”、“嘉王宫”和“孙政”等,这些人名和地名是关键信息。
北宋时,汶上还称“中都”,归属京东西路郓州管辖,是块肥腴的土地。曹太后的弟弟,即神宗皇帝的舅爷曹佾,就曾出任郓州知州。“中都”的名字很古老,是中国最早称“都”的地方!
那时曾有一位爵封洋州侯的赵世昌,乃一同名同姓者,在此之前已经过世。此赵世昌非彼赵世昌。
嘉王赵頵,是当朝皇帝宋神宗的弟弟。北宋的东京,宗室亲王一般居住在宫禁外围的皇城里,称“王府”。赵頵7岁入宫,居住宫禁22年。熙宁六年正在禁中,故称“王宫”。赵頵于元祐元年(1086)方出居外府,三年后暴病而卒。
佛牙是从嘉王宫里的亲事官孙政处求得的,而不是从嘉王本人手里取得的。铭文作此强调,是有深意的。
铭文接下来说,赵世昌求得佛牙,回到中都后,殷勤自备了金棺、银椁和石匣等物,用这些瘗藏具,和施主带来的供养物(原文是“施主将到者”),葬在当县宝相寺太子灵踪之塔(关于太子灵踪之塔和地宫墙壁上的题记,另文专论)。
是谁建造的舍利塔?施主是谁?带来了什么供养物?这些都没有交待清楚。
从记叙上看,那塔好象老早就有了,一直在宝相寺里矗立着,而且有名字,不须再说。问题是,既然原来有塔,也应有瘗藏。这样的塔是不能再瘗藏佛牙的。
为什么求得佛牙八年后才瘗藏呢?——建塔需要时间,八年,已是够快的了!
在宋代,营造这种大型的佛塔工程,需要动员众多的功德主、筹集大量的资金,耗时十数年、乃至数十年方能完成。可石匣铭文上只记有赵世昌的家人,和几位僧人参与见证。没有其他功德主的名字。
南京长干寺的地宫中发现众多功德主的芳名;兖州兴隆塔的塔上和塔下,都有刻着邑人和社人名单的功德碑。这两处佛塔在建造时间上与宝相寺的相近。相比之下,宝相寺的佛塔地宫调查与发掘,应该更科学完整。如果有功德碑,是不会丢失的。
研究发现,铭文上提到的“施主”, 和地宫出土的供养人,最有可能是出资建造佛塔的人!
这尊造像是一躯特殊的供养人形象。唐文献记载,他正式的名字叫做“捧真身菩萨”。
周绍良先生最早看到时惊呼:这种捧真身菩萨造像,只有帝王供养佛牙时才会出现,珍罕无比!
法门寺地宫出土过一躯“捧真身菩萨”,是唐懿宗的供养,捧真身菩萨双手捧着刻有发愿文的鎏金银匾荷叶盘,上面镌刻着皇帝的祈愿:八荒来服、四海无波!
佛骨从凤翔法门寺进入长安城后,有几天是迎入皇宫,由皇帝个人供养的。法门寺地宫出土的捧真身菩萨,是唐懿宗生日时,为迎请供养佛骨而量身打造的,菩萨其实就是他自己。没有想到的是,懿宗还没有来得及把佛骨送还法门寺就呜呼了。咸通十四年(873),唐僖宗送佛骨还法门寺时,把懿宗捧真身菩萨像一同埋进了地宫供养。
皇帝自称菩萨者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如:梁武帝、隋文帝和辽道宗;清朝的皇帝都自称是观音菩萨的化身。
在敦煌莫高窟、吐鲁番柏孜克里克和拜城克孜尔千佛洞的壁画中,都发现过国王(和王妃)的供养人形象。他们打扮光鲜,神情专注,是他们生前供养三宝的真实写照。他们期待死后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或实现自己更多的梦想。西域早期佛教遗存的佛塔、石窟、造像、绘画和大量的写经,背后的施主主要是王室!
唐朝长安城的寺庙,供养有许多颗皇帝钦赐的佛牙。当时有新科进士看佛牙的习俗。——先支付一定数额的供养钱,然后登上佛牙楼。佛牙是用水晶函盛着、银菩萨捧着的,必需一位有身份的僧人,跪捧着银菩萨,接受进士的瞻拜。僧人多是僧官或首座,才够资格。——这种尊贵的银菩萨像即是帝王供养的象征!
眼前这尊造像,应该属于宋朝庭供养佛牙的法器!我们注意到,两尊捧真身菩萨的区别在于:
宝相寺的铁胎泥塑,法门寺的银质鎏金;
宝相寺的发髻高挽,法门寺的头戴宝冠;
宝相寺的身着天衣、少装饰物,法门寺的满身缨络、镶嵌珍珠;
宝相寺的双手前伸,手中无物;法门寺的手捧盘、匾,有发愿文;
宝相寺的是双膝长跪,法门寺的单膝胡跪;
宝相寺的沉重、不宜挪动;法门寺的轻盈、能够捧起;
宝相寺的肃穆、敬畏、内敛、紧张,法门寺的华贵、富丽、活泼、张扬;
宝相寺的残破严重,已无法看清本来面目;法门寺的保存完好,通体錾刻图案和纹饰……
当然,保存的好坏与材质有关,材质也不是评判高低的唯一标准。
通过对比我们发现,如果说法门寺的捧真身菩萨是皇帝的化身,那么宝相寺的则是身份比皇帝低的王一级的私人供养。
——他是嘉王赵頵!
佛牙是熙宁五年(1072)的春天,沈括首先发现并记载的。按说,沈括不会编造一个谎言。可他记载的佛牙的神奇,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佛牙就在他的手上,眼见生出舍利,飞天坠地、光怪陆离,如梦如幻……
佛牙轰动了京师。“执政官取入东府,依次流布士大夫之家。”很多人都说见到了奇迹,并得到了佛牙生出的舍利。王巩就曾供养过这颗佛牙,也见到了神奇。
出土的佛牙上有“东府”二字。也有人说看似“京府”。“东”和“京”两字相仿佛。在此前后,冯京、蔡京都曾出任过开封知府。会不会是指冯京或蔡京的官府衙门呢?
——这不符合称谓习惯。包丞也曾出知开封府,官衙不能称“丞府”。
自1994年佛牙现世以来,不少史学家和佛学家来汶上瞻礼佛牙,发表灼见:
杨曾文先生考证说,熙宁五年王安石独相,东府执政官只有王安石。
周绍良先生认为,这很可能就是宋朝宫禁里失踪的那颗佛牙!
郑熙亭先生说,王安石变法期间确实有一颗佛牙在朝野流传;
游彪先生说,佛牙来自宋朝上层,这没有问题;
徐文明先生说,佛牙上的“东府”二字,的确象是王安石的手迹。
黄心川先生观看了佛牙,认为“东府佛牙”的发现意义重大,欣然写下了“佛缘有睹”;楼宇烈先生赞叹之余,奋笔疾书“佛牙现世”。
余秋雨先生恭敬地膜拜、感叹:佛牙如果没有离开东府,变法也许会成功的吧!
沈括记载佛牙后来被皇帝诏留大相国寺,建了个木塔,供奉其中,此后似乎一直没有再动过。而王巩记载说,神宗最后取入禁中,把佛牙封藏在一只匣子里,从此就下落不明了。
佛牙进入宫禁后又去哪里了呢?这是个历史悬案!
众所周知,王安石的变法不断遭到来自皇室和上层贵族的反对。熙宁二年颁布的新法规定:不再给予五服以远的宗室子弟赐名、授官、领国家津贴的优待。让他们自谋生计。
那些居住在皇城里的世袭贵族,一旦失宠,惶惶如丧家之犬。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有什么谋生的能力!有的宗室沦为乞丐、宗女沦为娼妓……凄惨处境,令人唏嘘!
按玉牒谱系,赵世昌是太祖皇帝的五世孙、燕王德昭一脉“世”字辈的玄孙。正是被免除国家优待的宗室,是一个落魄的贵族,他是被迫离开京师,来中都县定居的。
这里好象有一个问题:凭他的姓氏和辈份,能断定他的宗室身份吗?答案是肯定的。那时还没有小民胆敢冒充皇族!
再说嘉王。亲王和皇帝的关系历来是微妙的。嘉王这时已经18岁了,应该有人提醒他怎样处理和皇帝哥哥的君臣关系。事实上,嘉王也是如履薄冰,处处小心。他多次请求出居外府,史书说“神宗友爱”,坚决不许。
皇帝哥哥凡有宝物,常常随手就赐给他,甚至涉嫌僭越,朝野上下颇有微词。例如,皇帝先后赐给他玉带、玉鱼佩等物,他既不能推辞,也不敢佩带。只好藏起来,免得惹人非议。
皇帝把装有佛牙的匣子赐给弟弟,一点也不稀奇。可他很快发现,这是一个烫手山芋!于是他交给亲事官保管,绝不敢在宫中私设供养。
历史上有过前车之鉴:北齐时亲王高孝琬,就因私自供养佛牙,招致杀身之祸!
这时,赵世昌敲开了嘉王宫的大门。嘉王喜出望外——这位中都老兄的到来,正好帮他的大忙,摆脱困扰!
嘉王命亲事官取出佛牙——如铭文所强调的,佛牙是从亲事官孙政处求得的!
嘉王委托赵世昌秘密带走佛牙,并赠送他足够的建塔的银两等项,叮嘱:要秘密瘗藏、不要声张。
赵世昌不负重托,回到中都,着手建塔,秘密做着瘗藏的准备。除了宝相寺的住持僧人,再没有闲杂人等知道佛牙的事。
我们注意到,撰写石函文字内容的人是花了不少心思的。读来让你既能看到嘉王供养的影子,又看不清楚。在最关键的地方却都含糊其辞,如佛牙、佛塔和捧真身菩萨的前因后果。为了保守这个秘密,竟找来一个不识字的石匠镌刻铭文——铭文有多个错刻的字。可谓用心良苦!
八年过去了。“施主将到者”——嘉王宫的使者,带来了赵頵供养的捧真身像。他要在佛牙塔下,陪伴这颗神奇的、御赐的佛牙,祈愿来生做个自由的平民!
蜀鹿山人说:赵頵父、兄、二侄先后为帝,他长期居住禁中,看似荣华富贵,实则形同圈养。身处政治漩涡中心,战战兢兢,唯求保身。谁能体会到这位王爷的无奈与辛酸……
(作者汪海波,中国宋史研究会会员,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