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的力量如此巨大,看似困难,起点却摆在面前,问题只是你走不走这一步而已。
可能是电视剧看得太多了,有些朋友打算出家的时候,他们的家人会觉得很不可思议,纷纷追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不开,是不是精神上出了什么毛病应该看看医生吧;“何苦”,则是他们最常用的两个字。他们大概以为想出家的人多半是生意失败了,婚姻破裂了,家人全部死光光了,然后出家孤守青灯过上比从前更苦的日子,夜夜咀嚼自己那失意的前半生。然而乔达摩教导我们离苦得乐,出家如果不是为了快乐,那就真是何苦要出家了。
真空法师就是一位快乐僧伽的典范。2007年我在一行禅师的禅修营上见到她,七十岁的老婆婆却一副不知老之将至的架势,笑眯眯地指导大家一边唱歌一边动作,一室人平均年龄四十开外,一下子好像全都回到了幼儿园,如此天真,如此放松。去年一行禅师率领梅村僧团六十多人再度访港,在湾仔平常开演唱会的场地上演讲,台下冠盖云集万人耸动,台上是两排站开的棕袍比丘比丘尼静静微笑。追随一行禅师达五十年之久的真空法师无疑是僧团里的老辈,但个子矮小的她夹在其他法师中间,朴素内敛,面带浅笑,竟然一个听话小学生似的,很不显眼,却又神奇地出众,可爱而慈悲得令人想一把抱住她,和她倾诉什么都好。奇怪一个老人怎么能老得这么美好?
报纸上都说了,参加一行禅师禅修营的名人特别多,其中不乏高官公务员,例如我的朋友刘细良。他后来告诉我,其中一夜他在营房里随意翻阅真空法师的自传《真爱的功课》(禅修营内可以看书吗?这好像不合规矩吧),一翻就翻到法师至友一枝梅自焚的故事,结果他感动得立刻哭了出来。这位一枝梅可不是香港民间传奇中的“怪侠一枝梅”,而是四十多年前一位越南女青年,她自焚吁请越战双方停火,乃当时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一枝梅出殡那天,送葬行列连绵五公里都不止。
然而一枝梅并不是彼时唯一自焚的越南佛教徒,大家应该还记得那帧有名的照片,烈焰中一位越南比丘禅坐不动,是越战中最憾人的影像之一。有些人惊讶这位比丘禅定功夫之深,发肤俱焚,他却安然稳当,在场见证者更说他脸上犹见一抹笑意。也有些人奇怪出家人怎可如此激进暴烈,自焚难道不算杀生?我读《真爱的功课》,方知当年越南僧人自焚殉身者在所多有。而这种行动不可以一般报章用语形容为“自焚抗议”,因为他们并不是在对抗谁;相反的,这是出于慈悲,希望感动交战双方放下武器,莫再造业伤及生灵。假如好战鹰派渴饮鲜血,我且割肉相喂,直至举身天秤,只求雏雀无恙。
可惜这种舍身精神并不能感动所有人。美国支持的南越政权固然放不过这批佛教徒,喜欢把他们丢进监狱里去;后来的共产党政权照样把他们投进狱中,甚至更毒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大长老。一行禅师的弟子们曾经在烧焦了的战场上救伤收尸,他们用竹竿举起一面小小的旗帜,想两边的枪管将它当作暂时停火的记认。不过对这两种对立的意识形态而言,停火只是一种背叛,要求停火的人全都是可疑的叛徒。不管美军和越共有多大的分歧,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找到了共识。
据说第一个把“engaged Buddhism”中译为“左翼佛教”的就是一行禅师,但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左翼主导的美国进步圈子里也不是到处受欢迎的。理由是他主张越战两派同时止战,以苍生为念。许多最“进步”的美国左翼认为这等于叫越共也不要再打了,而越共要是不打,那岂不等于帮了美军大忙,所以结论是一行禅师等人乃“亲美佛教徒”。没错,“进步”分子也主张和平,但这和平是美军和平撤退,北越却不妨持续进攻,以社会主义“和平解放”全越南。这让我想起了四十年后布什攻打伊拉克时的名言:“你要不是站在我们这边,就是站在他们那边。”佛法教我们不杀生,佛法教我们放下二元对立的执念,这都不必然是很复杂的教导,但是极右的布什和当时极左的“进步青年”居然都觉得不杀人是个很难懂的道理。佛教杂志《tricycle》最近刊出了一篇回忆文章,追记那年头一行禅师巡回美国的往事,文章里提到禅师曾经很不客气地质问“美国和平运动为何欠缺慈悲心”,弄得一众花样青年很尴尬。是呀,慈悲就是这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