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定、瑜伽、或气功,我想这在最近都成了时髦的事儿。大家认为打坐禅定是佛教徒做的事情,所以佛教和禅定通常被牵扯在一块儿。
何谓禅定?
“禅那”、“三摩地”或藏文的“贡”,这些词都包含了无穷的意义。对于我们大部分人来说,禅定就是双腿盘坐、身躯挺直、几分钟内什么事都不做,我想这可以是禅定。以这种方式了解禅定很好,不过了解的不完全。我说这种了解的方式很好,是因为“什么都不做”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啊!现在这个时代,“不做任何事”是一个非常非常珍贵的力量或能力。
今天晚上回到家里,你们应该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试着几分钟之内什么也不做。我想你们可能办不到,迟早会去找电视遥控器。也许你宁愿看报纸,当然,很快地你会感到厌倦。然后打电话给朋友,也许跟他们讨论举办派对的事。基本上我们需要娱乐,我们渴望娱乐,有了它我们才会神采奕奕。娱乐是必要的,我们需要有事情可做。我们的心即便一瞬间也不能被冷落,它必须忙碌。有个很好的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无法什么事也不做。
当你坐着,几分钟内什么事也不做,我们都有的基本不安全感便开始浮上表面。而这是我们不想要的情况。我们需要隐藏这个基本的不安全感,我们需要假装它不存在,这就是为什么到最后我们要寻找遥控器、看报纸,基本上就是要寻找某种娱乐。这是为什么,在座的许多人一听到禅定,就会联想到坐直、有时闭上眼睛、双腿盘坐、什么事也不做;我认为这种理解很好。仅仅这么做就会为这一生带来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可是禅定不只是什么事也不做。佛法的精髓是智慧,假如你抽掉佛法的智慧面向,就只剩下宗教的胡说八道,那些实在没有用,只会束缚你,它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折磨罢了。我这么强调是因为这跟一般宗教的概念有关,大家把佛法联想到戒律、道德等等的事情,却从来没有联想到智慧;这有点悲哀。
有时我在飞机上,邻座的人猜想我是个佛教徒〈笑声〉,他们问:“你是佛教徒?”我回答是。然后他们问的第一个问题就与智慧无关:“你们佛教徒不吃肉,对吧?”这是一个跟道德、戒律有关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这样很好,但佛法不单只是道德和戒律。事实上,第七世纪的印度学者寂天就曾说过:“如果没有智慧,所谓的悲心、爱心、慈心和戒律,就成了盲目愚昧的举动。”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话。
在佛教里,我们需要培养智慧,而我们也有许许多多的方法可以培养智慧。其中最实际、简易、经济、而且风险最低的方法,可以说就是禅定。这是为什么每一个佛教团体和佛法教授都强调禅定。禅定正好是培养智慧的一个很好的方法,可能还是最好的方法。即使我们讨论禅定,而且还可能禅坐一会儿,但我们所做的禅定也只是次要的。我们需要培养的是智慧,那才是修禅定的主要原因。
何谓智慧?
那么,何谓“智慧”?显而易见的,你们会问到这个问题,而且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并不是在讨论藉由念咒、供香等方法从某处唤起的一个神圣的心,完全不是这样,佛教徒也不会相信是这样。佛教并不是一个有神论的道,佛教徒不相信一个独立存在于外在,并且决定我们生命的造物主。
佛教根本的见地是,你自心的本性就是所谓的“本善”(basic goodness),你必须自己去发觉它。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智慧”。智慧是心处于正常状态的顶峰。当你的心体验到绝对的正常状态,那就是智慧。不过,这个正常状态是非常相对的概念,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词。那么,何谓“正常状态”?如何能够正常?这就是为什么会有经、论、派别、辩论等等,这是个困难的题目。要如何定义“正常”?我看着你们,认为你们都很正常;你们看着我,我确定你们也不会以为我发了疯、很不正常。所以我们一定都还算是正常。有一些细碎的方法可以判断我们是否正常,让我来告诉你们。这是什么?一杯水,同意吗?就是一杯水,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不是脓血,不是用来住的房屋。你我之间有某种一致的看法──这是一杯水。基于这一致的看法,你们相信我是正常的;同样的道理,我也认为你们是正常的。不过,我们都还不知道。假如我们再多相处两个礼拜,你们就会开始了解到,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点不正常〈笑声〉。有些事情困扰我,可是你不懂为什么那些事情会困扰我,你想不到一丝理由为何它会困扰我,但它就会如此;另一方面,我看到某些事情让你开心,而无法理解为什么它们会让你开心。
对我们某些人来说,轻轻一击是喜乐之源;另有一些人认为,皮鞭和铁链才是快乐的来源,你去荷兰就会见识到〈笑声〉。然后你想,这些人怎么会认为皮鞭和铁链是快乐的来源呢?可是对某些人而言,它们是快乐之源。所以,“正常”是非常相对的。我认为正常的并不见得你也会认为正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对正常有个定论。当然,如果你去问一个心理学家,他们对于如何判断正常有一套完整的说法。那不就是他们整个的目的吗?这个现象非常奇怪,心理学家们读了一些像是荣格或佛洛伊德的书,虚构出所谓的“正常”,然后再依此为人治疗。他们努力帮助人们达到那个“正常状态”,然而许多时候我们知道,这些心理学家本身并不正常,病人还比较正常〈笑声〉。生气很正常,热情激昂很正常,这些情况都常常发生。所以在佛教里,要如何判断什么是正常?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如果我们要禅定,就必须讨论它。
从圣者的观点来看,我们所经历到的每一件事,只要是透过自我去体验的,就是不正常。根据圣者的看法,我们都疯了,待在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完全疯了;而且这其实是真的。你到隔壁去买本杂志,杂志上说:“这是二十世纪人类应该拥有的美腿。”每一个人就都会想要拥有那样的美腿,不是吗?当成千上万的衣索匹亚人死于饥饿,世界上其他地方上百万的人却非常努力地节食,以便拥有这种美腿,这种审美观其实是由“大都会”杂志或时尚杂志的一些笨蛋编辑所决定的。我们做很多很不正常的事,只要到隔壁购物商场看看就知道。
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很独特,但同时,每一个人又都害怕自己完全的独特。因为你若是完全独特,就会被孤立。你必须稍微被社会接纳,必须稍微与他人协调一些。我们做许多事情,逛街购物只是一个小例子。权力、金钱、成功、人际关系。男女关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所谓的男女关系,假如你仔细去看,它的基础就完整地呈现出不正常。当这两个人不太正常时,关系就会起作用;假如其中一人变得完全正常,也就是说,他或她没有了忌妒、骄傲、嗔恨、热情、占有欲等等,这个关系就无法作用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另外一方会变得很没有安全感。试着给你的伴侣他或她所要的自由,完全的自由。你的伴侣就会变得很担心〈笑声〉。你的伴侣希望你有一点占有欲,不是这样吗?“你去哪儿了?”“你昨晚在哪里?”一点点占有欲就好,如果太多,你的伴侣又会感到窒息。
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正常,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它们都起源于自我、执着、忌妒、骄傲、嗔恨等等。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变成造作而不正常。实际上,不正常对买卖生意有帮助,生意以不正常为基础。可口可乐的广告标语:Coke is it! 我们读这个标语,看到可口可乐,于是这个标语就产生了效果,我们成为这个广告、这个讯息的奴隶。我们自认为是自由社会的一份子,我们自认为很自由,可是没有一个人是真正自由的。只要你不正常,你就不自由。你想要融入社会,所以你总会去做别人要你做的事。也许你认为你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去做这件事,但终究你会成为你的选择的受害者。
为什么会如此呢?如何变得“正常”?接下来的问题很重要。我们如何生活在这种城市里?不论你去哪里,往东、往西、往南、往北,不论往哪一个方向去,你都会看到广告。你所遭遇到的一切都是二十一世纪的现象──你去工作,必须跟同事和平相处,必须讨好老板,不可以被炒鱿鱼,应该求取晋升…种种这些,你需要买车子,需要有电话,还要付帐单。我们生活在依赖性很强的社会里,每一件事物都相互依赖,这是佛法的另一个重点──相互依存。我们非常依赖各种事物,我们吸入呼出的空气,很快地也需要依赖其他的事物。生活在这种社会里,我们要如何才能达到正常呢?我们能够怎么做?我们应该放弃工作、剃头、躲到深山洞穴里去吗?即使这么做就会正常吗?不一定。我想不会,因为你可能变成另一种不正常,寺庙式的不正常〈笑声〉。
事实上,情况比现在更糟。因为你现在的不正常还有点天真和乐趣,当你走进寺院或者成为一个出离的人,就会变成非常严重的不正常。那我们该怎么做?当然,一定有一个道可以让我们遵循,一定有一些事情我们可以做。禅定,这是我们必须做的。
禅定的藏文“贡”,它的意思是“逐渐习惯于”。当我们身体坐直,并不是从某处召唤某种神灵。不要那么想,因为那跟佛法无关。当我们身体坐直,就算只坐二分钟,你是去切断念头的锁链。通常,每当我们想到某件事,就会采取一些行动来满足这个念头,像是抓起遥控器并且按下按键,我们实际上会采取行动。可是在禅定的过程里,不管什么念头出现,你就只要看着,然后结束念头的锁链。你不会自动地到达正常,不会一夜间就到达正常,但你可以身体坐直并且什么都不做,不正常就没有机会出现。这是我们必须做的。每天禅定二分钟,不要求太多,每天持续坐二分钟,只要二分钟。如果你坐着,不做任何事,甚至不做白日梦,白日梦也得丢弃,那么你所做的就是截断念头的锁链。诚如伟大的圣者萨惹哈所说:“此刻,我们就如同泥泞的池塘,满是淤泥。”那就是我们现在的样子,不断地产生焦虑、希望、恐惧、沮丧、愤怒、昏沉,如同泥泞的池塘。我们渴望干净的、清新的、澄澈的水,即使我们渴望清明澄澈的心灵状态,我们的所作所为到头来却是把泥水搅拌得越来越厉害。我们用遥控器搅拌,用教育搅拌,用各种东西搅拌。有时,就连佛法也变成搅拌泥水的汤匙,甚至佛法也变成了阻碍。实际上很多时候,佛法可能是佛教徒最顽固的障碍之一。
作为佛教徒,我们的目标应该是要在日后抛弃佛法,这点非常重要。佛在《金刚经》里说到:“法或道有如一艘船,如果你要到对岸,就得乘船。当你到达了对岸,然后做什么?你不会仍坐在船上,你会离开船,登上对岸。”佛法或修道就像船,它们是方法,它们是必要的迷惑,是必要的诡计。就像是一根刺,如果有刺刺进你的手掌,你需要另一根刺把它挑出来。就是这样。佛法有时也变成搅动这滩泥水的棒子,尤其是如果你的发心不正确。为何禅定?我们为什麽要禅定?清楚我们的动机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们很多人禅定的动机并不是要使水变得清澈澄净。大部分时候,我们禅定,以为会有人把清澈澄净的水带给我们。禅定被当作汤匙,拿来搅拌泥水。
大家念咒、祈祷,把佛视为神,我们祈求及时雨、事业成功或任何事,当祈愿没有实现,我们就向佛抱怨:“怎么了?佛龛上的桃子放得不够吗〈笑声〉?香烧得不够吗?”为什么事情会发展至此?因为你的动机不是要让你如同泥水般的心变得澄净冷静。我们的动机是要使心灵变得澄净,这点很重要。就如萨惹哈所说:“要如何处理这滩泥水?不要搅拌,不要动它。”你就只要不动它。
怎么做呢?身体坐直,至少暂时坐直。一段时间之后,你甚至不用坐直。保持这样的禅修几年之后,你甚至可以在夜总会里禅定。在最重的电子合成音乐里跳舞,都可以禅定,因为外在的障碍不再对你产生影响。现在,尤其是对初学者来说,一些规范是需要的,像是坐直、禁语、不接听电话,禅定的两分钟内电话铃响也不要去关掉。如果想抓头或抓背,不要抓;如果想清喉咙,不要清。一些规范是需要的。假如你问我:“所以,佛教跟不要咳嗽有关系?〈笑声〉”咳不咳嗽真的一点都不重要,但是作为初学者的一个工具,营造某种氛围会有所帮助。除了坐直,其他一概不做,会让心定下来。就让泥水是它的样子,不要去影响它,不要去搅拌它。你就只是看着,然后发生什么事?所有的泥都沉淀下来,澄净清澈的水出现了。你看到你自己,你看到水的真正颜色,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正常。我们现在看不见我们的水,因为它跟各种灰尘泥土完全混在一起。
禅定基本上是不做任何事的艺术。如果有人问你有关佛教的禅定,你应该回答:“禅定是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都不做是重要的行为,各位真的应该好好学习不做任何事情,因为我们做太多事了。做太多事,这是我们的问题。一星期有七天,其中有个所谓的周末。为什么我们喜欢周末?因为我们在周末应该是什么事情都不做,不必早早起床。不过我们还是做了许多事。就像今天,正因为是周末,所以你们在这里〈笑声〉,然后去逛街等等。周末都被安排计划好。我未来一年的周末就都已经排定好了。我们如同安排周末假期一样计划我们的生活。这样很痛苦,非常痛苦!不只痛苦,还很愚昧。
举圣诞节为例,我相信你们有些人已经计划去峇里岛、普吉岛或希腊。这不仅是愚昧,而且很痛苦,为什么?首先,愚昧是因为你不知道,你凭什么认为可以到得了那个地方,你可能死亡,或可能接受建议去其他度假胜地,也许不是峇里岛而是其他地方。但是你那么认真地要去峇里岛,峇里岛就是峇里岛,你已经把它写在记事本上,结果如何?假设你要去峇里岛六天,你生命中的这六天就已经被控制了,没有弹性。生命中的这六天几乎可以把它当作已经结束了,甚至在它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因为你已经都计划安排好。多么痛苦啊!可是人类很愚昧,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乐趣,我们的假期就都像是这样。大部分的假期被计划成假期,我们计划又计划,这就是乐趣。一旦真正的假期来到,大多数时候,尤其是如果你有个伴侣,结果就是争吵。各位知道为什么在峇里岛或普吉岛争吵比较多吗?因为你们有时间〈笑声〉。否则,当先生早上出门去上班,太太单独留在家里,所以没有时间吵架,对吧〈笑声〉?先生下班回来很累,就去睡觉,当然也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像是看电视。先生看某个频道的节目,太太在别的房间看不同的节目。有这么多事情可以选择去做。只要有时间,就有痛苦。所有这些情况都是如此痛苦,但我并不是说你们不应该度假,你们应该去度假,拜托拜托,去度假吧〈笑声〉!实际上,作为佛教徒,我们应该安排假期,然后明白这些假期不仅是愚昧和痛苦,而且还荒谬可笑。有了这样的了解,你应该去度个假,这就会成为一个很棒的假期,因为你的期望降低了。我们生命中的痛苦主要来自期望──这事情必须得这样,它将会是这样──这就是痛苦的来源。如果你没有希望或期待,而事情发生了,那就是惊喜,那就是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