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梵呗还是音乐? 虽然梵呗与音乐并非两个全然不同的类目,也不是严格不变、相互对立的领域,但是在中国佛教寺院的传统中,梵呗长久以来仍是清楚别于音乐的。例如佛教律典《十诵律》便规定:比丘不应歌舞伎乐,也不应往观歌舞伎乐。然而,在同卷的律文中,佛陀却宣扬“呗”的五种利益,包括:“身体不疲、不忘所忆、心不疲劳、声音不坏、语言易解”(《大正藏》卷 23,页 269)。由此可知,“梵呗’与“音乐”这两个类目,早已在戒律中受到规范,各自拥有分立的活动与意义,前者是佛陀所允持,后者则是戒律所禁止。 然而,近几十年来,以“音乐”来指称寺院仪式的唱诵,已渐为各种佛教团体(僧团与居士团体)所接受和应用。这个新语言类目的使用,立即模糊了早期规范于僧团戒律或寺院规约的分界线。佛教音乐或寺院音乐—这个崭新且深具影响性的文化概念,经由再定义的活动,重塑佛教徒、佛教机制,以及他们与社会的互动关系。 语言变化与社会区分 语言的表现形式揭示了社会转变的过程。中国佛教寺院传统中,梵呗与音乐的语言分类,再现了文化概念的转化,以及意识形态的支配与竞争。由于语言的意涵正连系着人们的认同、审美与认知,不同的文化定义与功能产生不同的语言。 所以,使用“梵呗”而非“音乐”,或以“音乐”取代“梵呗”来指称唱诵,都是强调该语言类别的指示对象,并在这些指示的论述形式中,以定位寺院的社会秩序。 1 )梵呗的意涵是宗教与性灵的,音乐则与宗教无必然关系 事实上,从某些面向来看,寺院梵呗可明显区别于一般世俗音乐。这些面向是透过一套特别的意义、价值与实践而形成的,寺院音乐文化便在这社会定义与认同的历程中运作。以功能而言,梵呗是仪式的构成要素,大多数的中国佛教梵呗是仪式性的,且由集体所呈现,仅有非常少数的例外,是以个人或单曲的形式构成一个仪式。 在此,我个人将“仪式”定义为:“于梵呗中,所涉及的一些特定活动、姿势、时间、空间与仪式对象”。简单地说,梵呗的呈现,不是因应个人的娱乐或需要,而是连系了一个较广阔的宗教环境与存在。更清楚地说,梵呗是用于一个特定的仪文或仪式,它是构成佛寺运作的必备要素。明显地,音乐的概念与实践,并不包含如此实际的宗教连系。 中国佛教梵呗的诸种音乐结构,是透过不同的仪式内容与功能而发展的。以早晚课为例,其梵呗的音乐形式包括“赞”、“偈”与经文念诵,而讽诵经、咒则直接构成仪轨的重点,以倡发佛陀的教示。这些形式的运用,皆与仪式内涵和其中所强化的意义有关。 僧伽以“自由梵呗”的形式讽诵经文,目的是在陶冶唱念者的心灵与群体的关系。在此,‘自由梵呗’相对于有既定旋律的“赞”与“偈”,它并无既定的旋律作为唱诵的依据,唱念者是以非常自发、个人的形式来念诵经文。 “赞”或“偈”基本上具有固定的旋律模式,但装饰音会因地方传统或个人性向而有差异。“偈”是以诗体的形式,强调经文的重点与宣扬佛德,音乐上的结构是以乐句(单句或双句)为单位;在运用上,则是便于仪式中次段落的连接,如“回向偈”与“赞佛偈”等。“赞”则以长短句的形式,以称颂佛菩萨的功德,使用曲牌作为旋律架构,其本身即可单独构成一个仪式单元,如“香赞”。 梵呗是仪轨本身的表达,它的意涵是宗教与性灵的,合宜的仪文诠释必须藉由如法的仪轨唱诵出来,而受到聆听。就如柯比( Parc-Daniel Kirby)所述,宗教音乐与宗教流行歌曲,提供了一扇通往个别作曲家的性灵之窗,它们揭示作曲者个人的宗教经验,或其信仰的奥秘。相反地,仪式唱诵的作曲者多是佚名,仪式唱诵是一扇通往宗教庙宇的性灵之窗(Kirby 1998)。 从我们对现代文化的了解(结合了当代西方概念),音乐在哲学上通常被视为物品,即一件完整且界定清楚的作品。然而,佛教梵呗在理解或实质上,却较接近一个真实映射唱念者身心状态的过程,是认知人与现象界实况,而实践宗教教义的过程。 经由梵呗,佛教徒经验现象的存在,是相互依存于一个建构的过程中(Chen 2001)。这个理解呼应了中国佛教梵呗与仪轨的实践历程:强调观照音声胜过于注意旋律的塑型,以及将心专注于唱念的每一个当下,而非仅藉音乐以抒情。 2)梵呗无既定旋律,由唱念者唱诵自己的旋律 除了这些根本的差异,中国佛教寺院梵呗还保有一些特征,别于当代社会其他的乐种,例如梵呗本身若非无既定的旋律,就是已存在几世纪的歌曲或旋律。对于习于当代音乐教育的一般人而言,这些是比较奇特的声音。当社会上已普遍采用音乐记谱法的同时,多数中国佛教徒仍依照传统,经由口传的方式学习、教授,以及呈现梵呗。课诵本与忏本通常使用符号(作为记谱的功能)以指示有既定旋律的梵呗(如‘赞’、‘偈’)的节奏与配器,但对于梵呗的人声部分—旋律,并无记谱。 一般而言,念诵经文并无既定的旋律,是由唱念者唱诵自己的旋律,即使是唱诵有既定旋律的梵呗,仍允许以自发的方式诠释旋律的细节,这样的诠释,通常因人、因时而异。在这个传统中,梵呗的旋律并非一个不变的实体,而是在过程中完成,因环境条件而可调整的。不仅课诵本与忏本未提供任何旋律的标示,就连伴奏唱诵的法器也只用无旋律的打击乐器。 独特的音乐实践与概念,使寺院梵呗成为中国佛教重要的文化象征与参照指标,长久以来显扬寺院的唱诵传统,以强调中国佛教的旨趣与修行。然而,当一个当代的概念—音乐,成为指称佛教仪式唱诵的名词时,将会为梵呗带来什么不同的功能与意义呢?又是否会违反其宗教意涵与教义实践呢?果真如此,为何佛教徒会持续使用这名词?这是否会对中国佛教的仪式实践产生影响呢?这些都是十分复杂的问题,也是许多建立或质问这些语言分类论述者所争辩的议题。 语言分类建构 在中国佛教历史上,“梵呗”与“音乐”这两个语言类目可视为“论述的产生与接纳的定位架构”(Briggsand Banman 1992: 142-43)。类目组成诠释的步骤与指向,以作为定位的架构,而非成为论述结构的一部分,它是使用者运用与连系语言的方法。当语言类目在一个语言系统中运作时,是为了建立其时间与空间的现前关系。 1)梵呗是传统的、仪式的,音乐是现代的、社会化的 对中国佛教僧伽与居士而言,梵呗与音乐本身即存在着不同的意识运作和指示功能,使用“梵呗”一词时,是界定一个宗教与传统意境的音乐概念和活动,而使用‘音乐’一词时,则是解放了这样的界定。 因此,“佛教音乐”不但包含了宗教标志,其本身同时也固着于一个社会化的进程。“梵呗”与“佛教音乐”包含着不同的社会和政治实践,两者不仅在族群语言的交流中包容不同的组织因素,而且涉及了如政府、商业或学术等不同的机制。这些交互的作用进而为寺院传统与社会,生产与再现了多种新的文化。 梵呗与音乐是历史的特别惯例,它们含纳了个别沟通的要素结构。对当代的中国佛教徒而言,梵呗是传统的、仪式的;而音乐则是现代的、社会化的。然而,类目的状态与类目间的关系是活动的,从历史上来看,这些要素的使用与概念仍有差异,也并非一成不变。例如,佛教自传入中国初期以至今日,梵呗已逐渐成为一个确立的、具有社会与宗教意涵的文化实践了。 2)音乐取代梵呗,暗示佛教寻求社会认同的过程 时至今日,“梵呗”已直接指示了中国佛教寺院的唱诵,但对大多数的人而言,“佛教音乐”可能仍是一个疏离的对象,他们不清楚佛教音乐与其所连系的、特定的宗教参照指示。然而,这种对宗教意涵模糊的状况,却使佛教音乐可以对其他的指示领域开放。 从某种意义来说,梵呗与音乐这两个论述类目,即是清楚具有社会索引功能的意识交流计划,这论述的组成,结构了错综复杂的指示架构,以作为交流的实践内容。在中国佛教语境中,“音乐”发展成一个新的论述类目以取代“梵呗”,正暗示了寺院组织为寻求社会的认同,以及结合其重要文化的进程,而这文化正与现代化紧紧相连。 【注释】 (1) 关于中国佛教唱诵的初期记载,包括三国(220-265)时期曹植的‘渔山梵呗’,与南北朝(385-598)时期康僧会的‘泥洹梵呗’等。 (2) 如《妙法莲华经 普门品》:“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 作者陈碧燕简介:芝加哥大学民族音乐学博士。曾任芝加哥大学音乐系讲师、芝加哥大学文学院客座助理教授,现任国立成功大学艺术研究所助理教授。研究领域为十九及二十世纪西方音乐、南亚音乐、佛教音乐。著有《东亚佛教音乐》(牛津世界宗教音乐字典),目前正撰写《中国佛寺之梵呗》与《音声与空观:音乐,哲学,及佛教僧团的教义实践》等书及论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