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大师(638-713)的禅宗一经创立,就表现出很强的生命力,成为李唐以来独步天下,历久不衰的中国佛学思想的主体。祖国文化的各个领域,无不因其溶铸而生机勃发,这其中,自然包括美学。虽然,自唐迄清,并无“美学”这一名词,但禅宗对我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影响,却是客观存在的。
禅家所追求的,乃是通过“自心顿见真如本性”,成就清净法身,契证宇宙万物的最高精神实体,而进入一种理想的境界。这种境界,也可以说是与大自然整体合一的审美境界。中国古典美学认为:人与大自然界的和谐统一,是美产生的根源和存在的基础。《管子。五行篇》云:“人与天调,然后天地之美生。”无论是中国古已有之的儒教、道教,还是后起的禅宗,都曾从不同的世界观出发,寻求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审美境界。自唐迄宋,许多文学家、艺术字,或者是禅学的爱好者,或者是禅宗的信仰者,如唐之王维、刘禹锡、颜真卿,宋之苏东坡、黄庭坚、严羽;他们或怀才不遇,或仕途失意,都想从心灵深处寻觅一个能够去掉各种烦恼的理想世界。而禅宗,正是这理想境界之所在。
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一书中说:“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教义后体认到自已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阐明了禅境与艺境的统一。这种境界,对诸多文学家、艺术家断除烦恼,获得“真如本性”,在现实生活中求得宁静和谐,无疑是极好的归宿。
被苏东坡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禅宗信徒王维(701-761)其艺术达到了禅、诗、画三者圆融无碍的境界。王氏追求玄妙空灵,清淡悠远之美,是与他耽于禅悦分不开的。他对禅学有很深的造诣,向往一种任运随缘,宁静和谐的精神境界。特别是在晚年,唐帝国的政治日益腐败,“口有蜜,腹有剑”的李林甫独揽朝政,王维对黑暗的现实既不满又无奈,于是更加摒弃世事,修持禅诵,投身大化,拥抱自然,以求心灵的解脱。他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说:“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云灞,清月映廓。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游清流也。”这是多么空灵清远的美感和和悠然自得的禅悦。清初力倡“神韵”说的诗坛巨擘王士祯(1643-1711)在《带经堂诗话》中曾这样评价王维的诗:“辋川绝句,字字入禅。”清中叶的诗论领袖沈德潜(1673-1769)也说:王维诗句多是“不用禅语,时得禅理”。在山水田园生活的描绘中蕴含着禅意,用热闹的字眼透出幽静的审美意境,寓静于动,动中显静,以含蓄曲隐,意在言外的艺术手法见长,具有高超的技巧和深邃的禅理。正如清人赵殿最所说:“右丞(王维官至尚书右丞)通于禅理,故语无背触,甜彻中边。空外之音也,水中之影也,香之于沉实也,果之于木瓜也,酒之于建康也,使人索之于离即之间,骤欲去之而不可得。盖空诸所有,而独契其宗。”这是对王维诗歌的审美境界及其成因的准确把握和精辟论述。
在盛唐处于上升阶段的禅宗南派,对佛教教义进行了一次重大发挥,提倡“顿悟成佛”说,即凭着自己的智慧,单刀直入,一下子便领悟佛教的真理而成佛。这种“一闻言下便悟,顿见真如本性”的成佛方式,很适合当时文人的口味。加之禅门大德说法又常常用形象的诗的语言,因此像王维这样一个耽于禅悦的诗人兼画家,当他超脱尘俗,投身山水田园并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顿悟”的方式往往能引导他迸出灵性的火花,在刹那间突破一点,进入富有哲理意味和艺术情趣的境界。这意外的收获,恐怕王维本人也未曾明确意识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