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门不是不许看教,是担心学人不能够理解佛语,随文生解,错解佛意。倘若因诠得旨,能够凭借经论理解佛陀教旨,这又有何过错?如药山和尚一生看《大涅槃经》,手不释卷。学人问:“你平常不许看经,自己为什么看呢?”他答:“为了遮眼睛。”学人又问“我们也看看行吗?”他回答说:“你们要是看,就是牛皮也要看穿了。”延寿列举诸代祖师均是博通经论,圆悟自心,教导学人,也是以佛经为引证,不妄有指陈,因此才能绵历岁华,真风不坠。所以“以圣言为定量,邪伪难移;用至教为指南,依凭有据。”文字经教是判定邪伪的定量,是修行的指南。而且,诸菩萨造论,也是依凭佛经。所以,一定要明白佛语,方能印可自心。
对于文字经教的作用,延寿说:
船筏为渡迷津之者,导师因引失路之人。凡关一切言诠,于圆宗所示,皆为未了。文字性离,即是解脱。迷一切诸法真实之性,向心外取法而起文字见者,今还将文字对治,示其真实。若悟诸法本源,即不见有文字,及丝毫发现。方知一切诸法,即心自性,则境智融通,色空俱泯。[8]
文字的经教是引导迷津者渡往彼岸的船筏,是指引失路人的导师。延寿肯定了语言文字具有诠释诸法真实之性的功能,指出对于心外求法而生起文字见者,还是要用文字来对治,从根本上改变了禅宗排斥语言文字的看法。
针对轻视经教之弊,法眼宗祖师们反复强调阅读经论的重要性。文益《因僧看经》偈云:“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闹。欲免心中闹,但知看古教。”[9]这首禅偈表明了法眼文益对待经教的态度,重视而不执着。今人看古教,免不了心中烦恼,但要想免除烦恼,仍只能认真看古教。
佛陀说法,三乘十二分教,数如恒河沙,名相繁复,学人研读这些卷帙浩繁的佛经,容易陷于语言文字的泥沼中,反被经论所缚,无法真正通晓其义,成为知解宗徒,故佛门有言“依文解义,三世佛冤;离经一字,还同魔说”。如何对待经教才不会被经教所误呢?文益在《宗门十规论》中讲:“凡欲举扬宗乘,援引教法,须是先明佛意,次契祖心,然后可举而行,校量疏密”[10],“明佛意”、“契祖心”就是对待经教的关键之处,经教也罢,禅也罢,都不能脱离此关键之处。法眼宗学人玄则禅师,见僧看经,作颂曰:“看经不识经,徒劳损眼睛。欲得不损眼,分明识取经。”“识”经,就是能够透过语言文字领略经文真正的内涵,是研读佛经的关键之处。研读佛经务必要有这样一双慧眼,领略经文所传达的佛心,否则就是白费精力。
倘若具备这双“识”经的慧眼,就会发现无处不是禅境。德韶说:“只如诸方老宿,言教在世,如恒河沙,如来一大藏经,卷卷皆说佛理,句句尽言佛心,因甚么得不会去!若一向织络言教,意识解会,饶上座经尘沙劫,亦不能得彻。此唤作颠倒知见,识心话计,并无得力处,此盖为脚跟下不明。若究尽诸佛法源,河沙大藏,一时现前,不欠丝毫,不剩丝毫。诸佛时常出世,时常说法度人,未曾间歇。乃至猿啼鸟叫,草木丛林,常助上座发机,未有一时不为上座。有如是奇特处,可惜许!”[11]祖师言教、如来一大藏经句句皆传达佛心,参禅者务必用心体会。但若只用意识解会,纵然经尘沙劫也不能够彻悟经教,只是颠倒知见。佛法一切现成,诸佛无时不在说法度人。若能识取,佛法则只在眼前,猿啼鸟鸣、草木丛林皆在助人契入自性,亦是诸佛说法。
金陵报慈文遂禅师是文益著名弟子之一。在成为文益弟子之前,他曾经用心研究《楞严经》,很有心得,对此经之本末纲要了然于心。他执笔详细疏注,玄义文句,随文科判,无不灿然。后文遂礼谒文益,颇为得意地讲到自己的注疏,认为它完全符合经文原旨。文益提问道:“《楞严》岂不是有八还义?”文遂道:“是。”文益又提问:“明还什么?”文遂回答:“明还日轮。”文益接着追问:“日还什么?”文遂懵然无以对。于是文益劝他将所写的注解付之一炬。从此之后,文遂对法眼文益服膺有加,执侍左右,晨昏请益不倦。经过法眼不断的解粘去缚,文遂终于放下文字知解,直探心源。“八还义”见《首楞严经》卷二,是从八个方面推究、还源事理的生起因缘。“八还”即所见之明还日轮,暗还黑月,通还户牖,雍还墙宇,缘还分别,顽虚还空,郁勃还尘,清明还霁。一切有为法,均由因缘而起,一一事物皆可推其生因,唯有能现生一切万法的妙明真心本身是找不到生因的,它法尔如是,属于无为法的范畴。文益问“日还什么?”文遂懵然无以对,显然他尚未真正明了妙明真心。与前面劝人“看古教”相反,这里文益劝文遂烧掉注疏,抛弃知解,显然文益所主张的学习经典是必须与参禅的实修相结合的。
教禅二者是不可分割的辩证关系,所以“宗门”“教下”亦是相通的。延寿说:
故知,此一心门,能成至道。若上根直入者,终不立余门;为中下未入者,则权分诸道。是以,祖佛同指,贤圣冥归,虽名异而体同,乃缘分而性合。《般若》唯言无二,《法华》但说一乘,《净名》无非道场,《涅槃》咸归秘藏。天台专勤三观,江西举体全真,马祖即佛是心,荷泽直指知见。
又,教有二种说:一、显了说,二、秘密说。显了说者,如《楞伽》《密严》等经,《起信》《唯识》等论。秘密说者,各据经宗,立其异号。如《维摩经》以不思议为宗,《金刚经》以无住为宗,《华严经》以法界为宗,《涅槃经》以佛性为宗。任立千途,皆是一心之别义。[12]
诸佛经论都是围绕“心”而展开的,所以“教下”各家都是以“心”为核心的,禅宗也是以心为宗,所以“宗门”“教下”二者亦是相通的,一致的。他说:“祖标禅理,传默契之正宗,佛演教门,立诠下之大旨”[13],祖佛所传的禅理、教门都是为了引导众生解脱,是一致的,所以“宗门”与“教下”也是圆融的。
法眼宗在圆融禅教、会通“宗门”与“教下”方面作了许多努力。文益吸收华严六相、理事圆融思想;德韶被视为智者后身,不仅重兴智者大师道场数十所,还在中兴天台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延寿虽是禅宗血脉,但会通诸宗,归于“一心”。法眼宗的教禅圆融观是法眼宗祖师们为医治禅门种种弊病而开出的良方。直到今天,它对于纠正佛门中“轻教”或“轻禅”的偏弊仍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2007级宗教学博士 赵瑜荣)
【注 释】
[1]《景德传灯录》24卷,《大正藏》51册,399页下。
[2]宋·志磐撰:《佛祖统纪》卷七,《大正藏》49册,189页上。
[3]唐·宗密撰:《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大正藏》48册,400页中。
[4]五代·文益撰:《宗门十规论》,《卍新纂续藏经》第63册,36页下。
[5]延寿著,刘泽亮点校整理:《永明延寿禅师全书》,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3月第一版。后所引延寿语均出自此书。733页。
[6]《永明延寿禅师全书》429页。
[7]同上,30页。
[8]同上,35页。
[9]《景德传灯录》29卷,《大正藏》51册,454页中。
[10]五代·文益撰:《宗门十规论》,《卍新纂续藏经》第63册,38页中。
[11]《景德传灯录》29卷,《大正藏》51册,409页下。
[12]《永明延寿禅师全书》58页。
[13]同上,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