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圣杜甫(图片来源:资料图)
唐代,佛教有了一种新的发展,这就是禅宗的兴起。此宗在山林聚徒有时数以千计,引起了统治阶级的注意,因之它很快就受到控制和利用。先是武则天迎请北宗禅师神秀,尊为帝师;接着,中、睿二宗又崇拜神秀的门徒普寂、义福;其后上行下效,地主官僚、文人学士间信禅成风。开元中,汲汲于功名的布衣杜甫随逐潮流也就成了禅宗信徒。这在他晚年所作的《秋日夔府咏怀》长律里,有很明白的追述。他说:
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
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
神秀一系的禅法以“东山法门”为标榜,而东、西山寺通称双峰寺,杜说“身许双峰”,即表示他对这一法门的归命。东山禅法自称得着达摩的真传以来,到了普寂一辈已经七代,当时秀门推普寂为七祖,又总结禅法为“方便通经”(神秀说)、“凝心入定”(十六字诀,普寂说)等门,杜甫所信之禅即属于此,所以又说“门求七祖禅”。
开元、天宝年间,岭南禅师慧能的门徒神会,也曾北来挑起论战,为他们南宗争取地位,但结果反遭迫害,流放于荆襄一带。等到“安史之乱”的末期他释归洛阳,那时杜甫已于仕途失意而辗转入蜀,在禅法上可以说未曾受到神会宣传的影响,因此,杜甫所信之禅完全与南宗无涉。
杜甫入蜀之后,他的禅宗信仰逐渐动摇,终于改信了净土教。这在《咏怀》里也有叙述:
本自依迦叶,何曾藉偓佺?
炉峰生转盼,橘井尚高褰。
东走穷归鹤,南征尽跕鸢。
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
这是说:他原来归依迦叶(禅宗的远祖)而信禅,虽也爱好道家,却未以飞升仙术为凭信。他信禅后,四方求证,终于晚年在蜀听到了很好的教义。诗里用一“教”字,表明是和禅宗无关的净土之说,因为禅宗自称“教外别传”,净土家才是以教为称号的。净土的经典说,只要修行者念佛功夫纯熟,临终还能一心不乱,那就纵有多生恶业也妨碍不了往生“极乐”。这等于最后的践行可以阻止了宿业的受报,如此“教”说,岂非很“妙”?
但杜甫毕竟是个慧业文人,领会净土的教义并不止于此,他还旁通到一向流行的“维摩经”,用经里“唯心净土”的观点,接着写了八句以结束《咏怀》的全篇:
顾恺丹青列,头陀琬琰镌。
众香深黯黯,几地肃芊芊。
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
金篦空刮眼,平等未难诠。
这几句是说:信佛的人们,用“顾画”般的美术来作功德也好,用“王碑”般的文章来作功德也好,乃至建寺造舍构成了香殿芳园[四]作诸公德也好,但最究竟的修持还是拼得苦行,精进净心。假使心无分别,就能转变浊世为净土,不劳再寻方便来开慧眼,也能很容易悟入染净“平等”不二法门。
杜甫信仰转变的原因,主要是他从所属地主阶级的本性出发,好道、信禅,也离不开追求长生,而唐代的净土教发源于昙鸾,原来即别有一种长生仙方的意义,他一旦认识到它,自然就不免要改宗了。
杜甫这一信仰转变的经过,还可从他的一些诗篇里见其大概,象《夜听许十一诵诗》的开头几句说:
许生五台宾,业白出石壁。
余亦师粲可,身犹缚禅寂。
何阶子方便,谬引为匹敌。
离索晚相逢,包蒙欣有击。
诗里“离索”一句,点明了作诗是在他晚年居蜀感到孤寂之时。他遇见的许生从佛教圣地五台远来,又修行渊源于石壁玄中寺昙鸾的净业,可说是一位道地的净土教徒。他从许生受到启发,将自己所信的禅法和净土教作了比较,觉得禅虽也有师承,但凭“凝心入定”等仍不免偏枯、拘束。即说“方便通经”,怎及得许生净业方便的简易?又怎能错认禅可与净等量齐观?因而他庆幸衰暮时有此一面,使他茅塞顿开。很显然,他从此对于禅宗再也不能满足,信仰便随着动摇了。
又象《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说:
不见秘书心若失,及见秘书失心疾。
安为动主理信然,我独觉子神充实。
重闻西方止观经,老身古寺风泠泠。
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
这诗是杜甫旅居夔府时所作,可以看出他将离蜀时对佛教的信仰如何。李秘书借寓于常讲净土《观经》(即《无量寿经》)的寺院,看来也是净土信徒。大概他修习净土“安心”有得,所以杜甫很羡慕他精神饱满,而希望时常亲近。杜甫并在寺里听到讲经比从前更有理解,觉得身心清凉,留连难舍,临去还预约要重来详究。这时他对净土是愈加向往了。
接着,杜甫出峡,辗转到达潭州长沙。他游览了岳麓道林,作了《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在里面运用净土经文描写当地的景致说:
六时天乐朝香炉;
又说:
莲池交响共命鸟。
这宛然是一片西方极乐世界的风光,因而他的感想是:
暮年且喜经行近,春日兼蒙暄暖扶。
飘然斑白身奚适?傍此烟霞茅可诛。
他自庆幸衰迈之时能来此和净土仿佛的道场,领略到净土教之借“他力”扶持,无异得着温暖阳光的煦育。于是他身心顿觉轻安,而有了终老于此的意愿。他在下文还作了补充解释:
昔逢衰世皆晦迹,今幸乐国养微躯。
他以为前人只能避世隐居,而他现在依傍道场却同身处极乐得着“安养”一样的幸福。如此醉心于净土,可说是他一生信仰佛教达到的顶峰。
以上已经概述了杜甫佛教信仰的种种现象,试问,他信仰的实质究竟怎样呢?这在他的另外一些诗篇里所可历历见到的,却只是夹杂、游移、而且浅薄。象他初到成都寓浣花溪寺时,所作《酬高使君[适]相赠》里说:
双树容听法,三车肯载书?
这说明他既信佛教,而又念念不忘诗书之好。并且诗里还用了天台宗徒所传窥基临出家时要求以“三车”满载酒食伎乐相随的那种荒唐典故,可见他的信仰是何等夹杂。
其次,象《谒真谛寺禅师》的后半说:
问法看诗忘,观身向酒慵。
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
这更具体地表明他信仰的游移。尽管他问法殷勤可以忘了翻诗,反躬内照也可以懒去对酒,但要他离俗山居,他就会因儿女情长而却步。也正因此他终究不能和诗酒绝缘,以致作诗一直到死,而又死于醉饱。
最后,还可从他旅居梓州时所作《望兜率寺》里看出他信仰的程度。这首诗说:
树密当山径,江深隔寺门。
霏霏云气动,闪闪浪花翻。
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
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
兜率寺在梓州南郊,依山临水,是一所“齐梁栋宇”的古刹。诗里杜甫描写从州城远眺,见到的是:寺后山林烟雾迷蒙,寺前江上碧波耀目;在这样错综复杂的景色里就显得天空有限,而只突出寺宇供佛的尊严。这时他之所得也可算是一种悠然神往的的印象了,但引起他心灵的反应又如何呢?诗人只说应该去“随喜”,这就说明他信仰的程度还未免是浅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