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慕尼黑大学宗教学系主任冯·布鲁克
四祖寺编辑部专访德国慕尼黑大学宗教学系主任冯·布鲁克
既研究基督教,又研究佛教和印度教;既是牧师又是禅师;既教瑜伽又教坐禅;既有异常精妙的宗教体验,又有十分冷静的科学理性。如此复杂而神秘的学问,如此众多而且在一般人眼里互相排斥的角色,能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和谐地存在并发挥奇妙的作用吗?
能!来自德国慕尼黑大学宗教学系教席教授迈克尔-冯-布鲁克先生用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深入实践作出了十分肯定的回答。
2014年12月上旬,带着对“一个伟大国家的敬意和对未来双方深入合作的期待”,65岁的布鲁克先生远涉重洋,一路辗转来到中国湖北大别山深处,参拜禅宗祖庭圣地,并带来精心准备的论文,参加第五届黄梅禅宗文化论坛。虽然听不懂汉语,但他在自己中国藉博士生李建军的翻译帮助下,坚持听了数十位专家学者和法师的发言,并用英文发布了自己的论文。
四祖寺编辑部对布鲁克先生的专访,堪称一场奇幻的心灵之旅,很像观看台湾著名导演李安的多项奥斯卡大奖之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笔者随着布鲁克先生不可思议的传奇经历,穿越充满敌意和仇视的冷战时代,推倒壁垒森严的柏林墙,拆除横亘在不同宗教和学科之间的藩篱,战胜充满狭隘和贪嗔痴三毒的“我执”,体验身心的统一、自他的和谐。布鲁克先生十分信赖禅修,他相信,禅修的力量能让世界有一个光明和谐的未来。
“因为我们心灵智慧和慈悲的力量超乎想象,目前我们只用了一点点,还有无比巨大的潜力,而打开这一宝藏的最好钥匙就是:禅修!”
那么,禅修能拯救世界吗?
一段奇幻的人生旅程:三个师父来自三个国家
布鲁克出生在冷战时期,一道高高的柏林墙把德国分成东西两半,布鲁克的家在东德,那时叫民主德国,宗教传统是天主教或基督教,意识形态是社会主义阵营。少年时期的布鲁克多情而浪漫,他热爱音乐和歌唱,会弹钢琴,还会吹一种神秘的东方乐器——尺八箫,他参加了合唱团,学习指挥,对无数大型古典音乐乐谱信手拈来,因此,成为一名音乐家,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令布鲁克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的一生将与遥远的印度、日本、中国等东方国家结下不解之缘,他的内心深处将被一位两千多年的“古人”——乔达摩•悉达多太子、后来的佛陀所深深改变。
也许是夙世的因缘,布鲁克在高中时有机会接触到梵文,他很快就被这种语言文字优美的发音和节奏感迷住了,并开始关注印度教,还喜欢上了佛经,虽然隔着巨大的时空,但佛陀的故事却总是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脑海。
随后,一位经历同样十分奇特的“师父”出现在布鲁克面前。这位师父叫胡格-拉萨勒 (Hugo Lassalle) 他本是民主德国一位天主教神父,在二战后被教会派到日本传教。为了更有效地传福音,他积极融入日本人的生活,并努力学习日本文化,在这过程中,他被从中国传到日本的“禅”所吸引,拉萨勒索性加入日本国籍,从此系统地学习禅宗理论,并深入禅修,终究成为一位被公认开悟了的大禅师。更神奇的是,上世纪70年代初,拉萨勒以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报效祖国”,他以德裔日本公民的双重身份,以神父和禅师双重角色,穿越柏林墙,回到民主德国传播禅法,让自己国家的人民也能体验到珍贵希有的禅悦法喜。他每年回民主德国两次左右,每次时间长达一个月,青年布鲁克有幸成为他的弟子。
此后,布鲁克得到一个国际组织授予的学者身份,到印度研究哲学和宗教,1975年,拉萨勒邀请布鲁克到日本,在自己的禅修中心系统学习和修行,也许看到布鲁克是一个学禅的“上等根器”,拉萨勒希望他受到更加传统和严格的训练,推荐他到京都著名的天龙寺,跟随住持师父平田精耕(Hirata Seiko)学习一年,“真是天赐良机,这位禅师很有名,曾到德国学习,是海德格尔的学生,会说德语,正好方便我和他之间的深入交流。更棒的是,他是禅宗里传人最多的一个宗派——临济宗的传人,要知道,后来我最喜欢临济宗了,就是大家熟悉的棒喝,一种很特别的让人开悟的法门,它非常直接,不走寻常路。”而布鲁克也非寻常之辈,他竟能以一个德国人的身份,学习即便对于中国人来说都难以理解的禅宗公案:“要知道,公案是中国禅宗最精华的部分,能学到这样的好东西,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人!”。
此后,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布鲁克经常去日本向师父请教,直到三年前他圆寂。“现在我算是无依无靠了!”布鲁克颇有些伤感。
然而,布鲁克的法缘还不止于此,1980年至1985年,他先后在南北印度学习大乘佛法和藏传佛教,这期间,他结识了克里希那穆提、一行禅师等众多国际知名禅师和宗教领袖,并和他们成为好友,与此同时,他完成了一个从学者到信徒的转变,他正式皈依了一位印度禅师。
1985年,满腹经纶的布鲁克作出了一个艰难而痛苦的决定,不再回到民主德国,而是从印度直接前往联邦德国,这样更有利于自己的学术研究和事业发展。“要知道,这是叛逃,为了这个决定我在内心挣扎斗争了一年,幸亏后来柏林墙倒塌,东西德统一了。”
一种美妙的人生体验:坐也禅,行也禅,音乐也是禅
布鲁克定居联邦德国后,起初曾在汉堡、法兰克福等地的高校任教,此后调到慕尼黑大学,他也经常到印度的大学上课。作为宗教比较研究机构的主席,他以平等心对待世界各大不同类型的宗教,展开对印度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研究。
布鲁克喜欢读大乘经典,尤其是中国佛弟子熟悉的经典,比如《心经》,《维摩诘经》,《华严经》中的《入法界品》,此外还有《沙门果经》,《法句经》等南传佛教经典。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布鲁克酷爱中国禅宗祖师的名著《碧岩录》,他认为,那是真正的禅书,充满了智慧。布鲁克说,他目前正在深入研究中国禅和日本禅的发展历史,以及不同宗派的成因。
和一般“只做学问”的学者有本质区别的是,布鲁克绝不仅仅满足于知识的学习和传播,他更强调“知行合一”。“最重要的是实践经验,如果自己不去体会和实践,你永远不知道禅真正的含义和味道是什么,就像音乐,如果你只读乐谱,而不去弹奏或欣赏,你永远不知道音乐是什么。”
作为禅师和瑜伽师,布鲁克建立禅修中心,自己每天早晚坚持打坐,同时教学生坐禅,练习瑜伽。奇妙的是,布鲁克用充满机锋的中国禅宗祖师公案,作为开启学生智慧的法宝,他称为“脑力激荡”。他的教学方式开放、灵活、多变。“这些年,我接触了一位台湾禅师,叫心道法师,他也去过两次德国,我们一起教学,我们两个人坐在中间,学生们围成一圈共同讨论和禅修,哦,这样的场景真是太美了!”
谈到禅修,一个绕不开的核心话题是“开悟”,正如净慧长老在诸多场合的开示中反复强调“禅以悟为本,禅以开悟作为它的取向。如果禅修不是为了开悟,佛法就没有真实的意义。修行佛法,惟一的目的,就是要觉悟人生,就是要从迷失中醒悟过来。开悟就是要真正见到自己本有的佛性,真正见到自家的宝藏。”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禅师,布鲁克对此表示高度认同,他这样描述开悟的境界:“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光芒,心态十分开放友善,没有任何障碍和偏见,对事物都有正确的判断力,非常富有创造力,心灵完全自由。”
笔者反问布鲁克:“既然您将开悟的境界描述得这么清楚,说明您也开悟了,对吗?”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着说:“我吗?让我告诉你吧,想知道一个人开悟了没有,最好去问他的伴侣或家人,因为一个人是否开悟,并不取决于他脑子里的知见,或者嘴里能说什么漂亮的词藻,而是能否落实行为上,尤其是落实在人们不经意的细节里。”——简直与净慧长老所说的“生活禅”要义如出一辙。
布鲁克还强调,禅修无终点。他认为,禅修有两个阶段,一个是开悟前,一个是开悟后,“开悟前还称不上是真正的修行,而只能说是一种尝试,开悟后,你才可以融合你的生活,了解这一点非常关键,记住,禅修只有起点,永无终点。”
“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有着数十年禅修经历的布鲁克,早已是一位功夫很深的“老参”,对他来说,处处是道场,生活即修行。“比如,音乐就是我的另一种禅修”,布鲁克说,虽然他儿时的音乐家梦想没有实现,可音乐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生活。“昨天晚上我住的房间空调坏了,我盖了几床被子都冻得发抖,睡不着,怎么办?我就在脑子里放音乐,从巴赫、舒尔茨、到舒伯特、瓦格纳等等,就像开了一场完整的音乐会。”,“每次出差,在机场、车站的时候,我都会在脑子里开音乐会,这是我的另一种形式的禅修,让我明白一与多不二的道理。反过来说,禅也可以说是无声的寂静的无有起始的音乐会。”
谈到这里,布鲁克微笑着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你知道吗?我这里有个开关,可以随时打开禅修开关或音乐会开关。”这时,布鲁克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马上笑着说,“听,这也是一种音乐!”“哈哈哈......”我和翻译李建军都大笑起来。
一个伟大国家的觉醒:赞叹中国重寻文化之根
采访布鲁克是一种非常愉快的享受,他机锋迭出,表情丰富,还经常用各种肢体动作来表达自己的真实意图,这也正好契合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风格。布鲁克自鸣得意地认为,他前世甚至好多世肯定是中国的禅师,因为他非常喜欢中国隐蔽在美丽山林里的中国古典寺院,“那里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清泉长流,生活自由自在,真是太美了!”
布鲁克说,这次来参加距德国万里之外的黄梅禅宗文化论坛,除了与同行交流,了解中国佛教界尤其是禅宗发展的现状,还有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地方,就是能来参访四祖寺、五祖寺这样的千年祖庭,他认为,这些地方不仅很美,可以说是一种圣地,有强大的气场,让他很受触动,作为牧师和禅师,他曾多次寻访基督教和佛教的圣地,比如耶路撒冷的耶稣墓,还有印度佛陀讲心经和法华经的地方。
虽然语言不通,但布鲁克深感不虚此行:“我能感受到中国佛教正充满活力,那种热烈的气氛和感觉,那种担当的精神,革新的精神,让佛教更加适应现代生活的尝试,都是宝贵的。”,“打个比方,要让佛法就像用牙刷那样方便!你别笑啊,本来佛教就是用来清洗人们的心灵的么。”,布鲁克说,以前他在西方看到的中国人,都是游客,他们总是喜欢喝很多啤酒,再就是生意人,除了赚钱,对什么都毫无兴趣,“但在这里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图景,我看到中国人经过近二百年的文化灾难后,正在重新挖掘自己的文化传统,这才是一个伟大国家的样子,让我深受感动甚至鼓舞,这棒极了!”
也许在冥冥中,中国与德国有特殊的因缘,作为哲学和音乐的国度,且不说德国产生的马列主义在中国产生的巨大影响,就以当代佛教和禅宗交流来说,德国维尔茨堡附近的本笃禅修中心甚至是临济宗在欧洲的重要“根据地”,中心的雅戈尔神父因为酷爱禅宗并有修有证,得到净慧长老的“授记”,成为临济宗法脉第45代传人之一。作为热爱哲学的国度,德国国民对禅修也情有独钟,据不久前刚在德国慕尼黑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湖北藉学生李建军介绍,十多年前,德国登记在册的禅修中心就达到500多个,目前这一数量肯定大大超过了。
笔者问布鲁克先生,“您认为将来两国人民之间在禅修等传统文化领域的合作中会更加广泛深入吗?”“那是当然的!”布鲁克十分肯定。
一个对世界的美好期许:让禅修开发每个人的宝藏
作为全球化时代的国际知名学者,“胸怀全球、心系天下”是布鲁克先生的一种基本心态,当今人类面临的诸多严峻挑战,比如地球环境日益恶化、自然灾害频频升级、拜金主义和物欲膨胀、信仰危机和宗教冲突、战争威胁和恐怖主义等等,都引起布鲁克先生的高度关注和深入思考。
面对这些问题的成因,布鲁克先生认为:“人们说是人类恶的天性导致的,我不这么看,那只是错误的自我认识和一代一代错误的教育导致的结果。”
已经通达甚深佛理的布鲁克认为,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错误认识就是关于“我”这一核心理念的认识,也就是“我执”。大家都认为自己这个“我”是实有的,固定不变的,与其他人是本质上不同的,因此,不同的“我”之间永远处于无休止的竞争、争斗乃至杀戮,而所谓的集体、种族、国家、宗教团体等等,只是这个“小我”的扩大化而已,因而造成更大规模的对抗、掠夺、战争、屠杀。翻开整个人类历史,可谓血流成河,不堪回首。
布鲁克认为,最深层的佛教义理是“缘起”,它完全不同于世界上任何哲学理论,是全新的,这是佛陀在菩提树下开悟后发现的宇宙真理,它的意思是,一切人和事物彼此彻底互相依赖,离开“缘”,没有一个真正能独立存在的事物。“我的好友一行禅师对这种现象取了一个很精彩的名字,叫interbeing,我很喜欢。”
布鲁克打比方说,“比如我们两个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正在代表四祖寺采访提出问题,一个正在作出回答,但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不同之处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我们正在进行深层互动,不仅是嘴巴,还有眼睛、动作,简直是一场绝妙的双人舞蹈,彼此的反应完全取决于对方的状态,这就说明我们是彻底的互相依赖的,如果了解这一点,就一定会走向合作,绝对不会有争斗。”
虽然世界面临的挑战和问题十分严峻,但出人意料的是,布鲁克相信人类终将会走向和谐共处,就像开着不同花朵的百花园,无比美丽,这就是人间净土。
“为什么我会如此乐观?因为,通过禅修,我深深了解到,人类的心智有着巨大的潜力,这些潜力还完全没有被发现和运用。而打开这一宝藏的重要手段就是禅修,通过禅修改变我们的态度、心智、情感。”布鲁克说,人类对心智的开发目前体现最突出的是在科学技术层面:“我们早就可以造原子弹,力量大到可以毁灭世界。只可惜我们用错了地方,用在错误的目标上。”
“禅修可以拯救世界吗?”笔者反问。
“不是这样表达,而是说,禅修是一种极好的工具,帮助开发和提升人类的心智,尤其是让大家克服和超越心中种种自我设定的局限性和各种阻隔,包括性别、种族、国家、文化乃至宗教藩蓠。”
“禅比科学更重要吗?”笔者进一步追问。
“都重要,一个禅者不应该有非此即彼的狭隘心态,没有科学,就没有城市、食品工业等等,我们将不可能养活全球70亿人口。问题是我们需要更加智能的科学,是智慧加慈悲的科技,目前的科学是一种剥削,剥削人类,也剥削大自然,剥削动物。不过那都是历史,或者正在成为历史,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发挥心灵的极大创造性,将不同的心灵层面进行融合。”布鲁克进一步拿自己打比方说,“我的优势是至少同时具有三重身份,我既是禅师又是牧师,再加上严格的科学头脑,我用这些优势融合我所涉及的学科、文化和宗教,因为它们本来就是我们心灵不同侧面所呈现的能力,来自同一觉性,也就是佛性,从这个角度说,人类和宇宙万物都是一体的。”布鲁克认为,那些具有世界胸怀和前瞻眼光的精神领袖有希望引领人类创造和谐的新时代。
采访到最后,笔者问布鲁克一个跳跃性的问题,“马丁路德金有个著名的演说:我有一个梦想,请问您的梦想是什么?”
“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其实是成佛的意思,对吗?”笔者反问。
“对,可以说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