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
每个佛都有他的色身。我们欲界的众生才有肉体,这个生命的存在是有血有肉的;色界的众生就不一定,不是像我们有血有肉,而只有光色;无色界的众生连光色都不是,更不是我们这个肉体样子,但是生命还是有个体的存在。
这个个体是从大我中分化出来的小我身体。在佛法里,所有三界众生,不管是哪一种身体,都称为色身。
色有两层意义,第一,我们的身体是四大假合之身,属于色法的,所以叫色身;第二,色也包括光明,即使是欲界的众生,有成就的人的色身自然就有光,这是色身的光,不是电灯的光,讲修持一定要了解这个问题。
例如禅宗讲大彻大悟成佛,成佛了吗?成了,只不过大部份成的是法身之佛,明心见到自性。法身起用成就了没有?还没有,因为色身没有转。悟了道要转这个父母所生的肉身,转成毘卢遮那佛所代表的色身,那是光明的。
据说一千年来都没有色身成就的人。肉身在死后不烂,还不能算是色身成就,仍是法身成就的一个附带作用。色身成就的修行者,生时自然是有六通,要走时不用去烧他,他化作一道光就去了。
借用道家两句话来讲,到了最后是“散而为气,聚而成形”,色身成就也自然能脱胎换骨。
每一个佛的色身不同,阿弥陀佛、药师佛、释迦牟尼佛,他们的色身都不同,但是成了佛都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用四个字归纳就是相好庄严。
对修行人来讲,就是考验,不要说成佛,就是到了小乘罗汉的果位,相貌都会转变的。罗汉的相貌也用四个字归纳,就是清奇古怪。清就是不俗气;奇是奇怪,不是说脸像马,眼睛像猴子那种奇怪,而是奇怪又可爱;古是古老;怪是怪相。
所以有阿罗汉的成就也是脱胎换骨的,这都是实际功夫,不是空谈理论就可以的。
像我们学佛的人,修持多年下来,生理和心理没有一点改变,那个脸还是拉得很长,让人都不敢望他,更不敢亲近。这就是不对了,修持的人即使有一点点成就,也会无形地影响旁人,让人觉得他可爱可亲,自然会起亲切感,或是庄严感。
这个就是功德,是功夫成就而累积起来的。儒家弟子形容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看他的样子很庄严,有点令人害怕,可是一和他接近,就觉得他很温暖慈祥。所以说有道的人,色身一定转变了的。
——《维摩诘的花雨满天》
一个学道人应有的严肃态度,可是这样并不完全,他更有洒脱自在,怡然自得的一面。究竟洒脱到什么程度呢?“涣兮若冰之将释”。春天到了,天气渐渐暖和,冰山雪块遇到暖和的天气就慢慢融化、散开,变成清流,普润大地。
我们晓得孔子的学生形容孔子“望之伊然,即之也温”,刚看到他的时候,个个怕他,等到一接近相处时,倒觉得很温暖,很亲切。“伊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前句讲人格之庄严宽大,后句讲胸襟气度的潇洒。
不但如此,一个修道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要非常厚道老实,朴实不夸。像一块石头,虽然里面藏有一块上好宝玉,或者金刚钻一类的东西,但没有敲开以前,别人不晓得里面竟有无价之宝。
表面看来,只是一个很粗陋的石块。或者有如一块沾满灰泥,其貌不扬的木头,殊不知把它外层的杂物一拨开来,便是一块可供雕刻的上等楠木,乃至更高贵、更难得的沉香木。若是不拨开来看,根本无法一窥究竟。
至于“旷兮其若谷”,则是比喻思想的豁达、空灵。修道有成的人,脑子是非常清明空灵的。如同山谷一样,空空洞洞,到山谷里一叫,就有回声,反应很灵敏。为什么一个有智慧的人反应会那么灵敏?因为他的心境永远保持在空灵无着之中。
心境不空的人,便如庄子所说:“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整个心都被蓬茅塞死了,等于现在骂人的话:“你的脑子是水泥做的,怎么那样不通窍。”整天迷迷糊糊,莫名其妙,岂不糟糕!心中不应被蓬茅堵住,而应海阔天空,空旷得纤尘不染。
道家讲“清虚”,佛家讲空,空到极点,清虚到极点,这时候的智慧自然高远,反应也就灵敏。
——《老子他说》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若然者”,一个人能够修养到这一步时,“其心志”,他心中没有妄想,没有烦恼,“心志”是精神专一。“其容寂”,慢慢他内心的修养,影响他的外形,也很清净,就是我们讲的神仙菩萨那个样子。
“其颡頯”,额头发亮,有光,很充满。这样的人,有没有情感变化呢?那是不是像个木头人啊?不然,他有情感变化;“凄然而秋”,当他看到别人很可怜的时候,他会很慈悲,会可怜别人,他同春夏秋冬四季一样,反应很自然。
“暖然似春”,换句话说,他的态度虽然很严肃,像秋天一样,可是像《论语》上描写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跟他一见面一谈呢!很温暖,好像坐在春风中,很舒服,很温和。
“喜怒通四时”,同春夏秋冬一样,自然合那个时令;不是喜怒无常,是喜怒有常规,是很近人情的。
一个佛,一个成功或有道的人,内外作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个修道的人,一个眼睛瞪到外面看东西,古里古怪的,那已经是神经了,不是修道;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喜怒通四时。
“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他在这个世界上,与物理世界,一切万物之间,相处非常恰当相宜;可是你研究不出来他的意思和做法。而且处人处事都蛮高明,事后一看,恰到好处,恰得其份,恰得其所。“与物有宜”就是儒家所讲的仁义,也是真人的境界。
——《庄子諵譁》
孔子和孟子,大家都以为他们永远是板起面孔,一天到晚仁啊!义啊!的说教,正如那个画像上的样子,令人望之生畏,不敢看。子夏形容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看起来威严得很,接近他时,却觉得很亲切。
颜渊也说:“仰之弥高”,孔子看起来像一座山一样的伟大,巍巍峨峨;“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如果一接近他,谈起话来,那真是谈笑风生,和蔼可亲得很。孟子也说这个样子,亲切又幽默。
——《孟子与离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