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进安国寺的时候,只见得这里是一个大大的工地,周围是广阔的废墟,再远去是喧嚣的街市。炎热的夏天过去,寺院的主体建筑已初具雏形,年味越来越近,常住独具匠心,在毛坯房里挂上一千盏灯笼,红纸上挥毫泼墨贴在水泥柱上,挂起朴素大气的竹帘,便造就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工棚!
好几个夜晚,法师居士们就坐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工棚里,展开猩红色的灯笼纸,安装电灯泡,经过六七道工序,才DIY出一盏喜庆吉祥的红灯笼,也就造就了我们平日里念佛、共修、开会乃至吃团年饭的道场。
在安装灯笼时,想着白天的事,便聊了起来,柔师父一心做着手上的活计,待我叽叽呱呱说完,便笑一笑说,“禅在哪里,禅就在这里”。
禅就在生活的此时此地,总不在别处,于斯当下,这个灯火辉煌的工棚,就是生活禅专修道场吧。
有一位从前的同学到寺里住了几天,他和我们一起出坡,筹备寿苏会,在“生活禅专修道场”里外忙活到深夜,但还是眷恋这里的清净,挂着疲惫的神情感慨道,你在寺院里,真的是每天在一点点进步,但一定珍惜这一大事因缘啊。我心中也窃喜,切莫辜负暇满之身,也很佩服同学,能在嘈杂的社会里坚持自己的修学。
同学见到师父,对他说起自己的想法,师父却念了一首祖师的偈子:“若人静坐一须臾,胜造恒沙七宝塔,宝塔毕竟化为尘,一念静心成正觉”。只要将修行落实于当下,不管在做什么,念念与道相应,便是无量功德,何以妄自菲薄呢。
春节有客来访,在茶叙中,对“生活禅专修道场”颇有疑问,在他看来,生活禅似乎只是在混迹红尘,寻求茶余饭后的诗化人生,果真是解脱生死的法门吗?古德云,“道心之中有衣食,衣食之中无道心”,禅中必当有生活,生活中却不一定有禅,其分野只在行者的一心。
当内心憧憬于道,便有了“月下披云啸一声”的震撼,有了“万人如海一深藏”的潇洒,有了“世味何如法味长”的享受,有了“千帆过尽皆不是”的怅惘,也有了“不空空处是生涯”的承当。
其实类似的疑问,正是当代众生将修行与生活打成两橛的症结所在,故慧公老和尚亦一向坚持,生活禅有四个根本——发菩提心,树般若见,修息道观,入生活禅。
从太虚大师倡导“人生佛教”之始,便扦格多起,如今更是邪说流布,将佛法大义降格为生活的享受、人文的遐思、心灵的安抚,故太虚大师早有辨明,以全部佛教之目的与效果,可分四重——人间改善、后世胜进、生死解脱、法界圆明,前三者为方便,而法界圆明之佛果始为究竟。这便以菩提心、般若见为其根本,便是着重在当下实现禅的超越,以进趋佛乘。
新年药师法会时,有居士在大寮里发心做饭,路过时,她恰好看到我,笑吟吟地递上一个喜庆的红包,让我一下子有了回到童年的欣喜,不过自己心中很惭愧,不堪接受布施,便对她讲“您供养常住吧!”但还是推辞不过,匆忙塞进衣袖里。回到房间,便觉得自己贪财之中又多一分虚伪,笑一笑走到大殿放到了功德箱里,不一会儿去佛堂时,又遇见那位居士从大寮出来,便随口说了一句:“帮您放到功德箱里了。”甫一说罢,心中又不是滋味,为何要说这句话呢?古人说,纵不贪利,也落名坑!说与人听,是为了他人的赞叹吗?如此一想,名利烦恼之甚,时时现行。
在去佛堂的路上,边走边想,这回该从名利坑里爬起来了吧!心中也飘飘然起来,又是一笑,原来防范名利之心,也堕入自我的骄慢之中。
一念贪染,便忘却菩提心,一念我执,已无般若见。
原本以为“禅”是高蹈出尘,长衣飘飘地“方外看红尘”,没料到竟是入泥入水石上栽花。发心与见地的考验,似乎是随时随地的,更以“息道观”与“生活禅”的功夫为保任。
这天夜里,同学给我发来信息,想到寺里来。过一会儿,却改了主意:“我遇到一些挫折和烦恼,复习的状态很差劲,第一反应就是很想去寺里先逃避几天,但是这次决定自己去面对它和解决它。”
准佛学女博士的内心就是这么强大!
和她一样,僧家的生活也面对着许多挑战,平常看的书,早上起来再温习一遍,却觉得很陌生,大概因为只是理论的推演,行不能逮,总会忘记,不去亲证体验,总归是玄谈而已。也就放下经卷,盘起腿子,静坐片刻,在直截的观照中,身心也亲切了许多。
紧密的鼓声也“咚咚咚……”近了,连忙起身在念佛堂里和大家一起念佛共修,却发现自己一直功夫不得力,这才无奈感慨,功夫在平时。往日里放逸,疏于坐禅,平时作务也没提起功夫,以致不仅没有定力,更是只有“生活”没有“禅”的俗气,每天持诵“般若智以现前,菩提心而不退”的发愿文,既没有实实在在的落脚处,也无法回应生活中种种境界的勘验,这才意识到“息道观”与“生活禅”的珍贵。
恰在此时,朋友得知寺院里在共修,心生向往,生起了出家的心愿,但是电话中,他还是担心自己贪欲习气太重,怕不能好好持戒修定,甚为畏惧。我没法解答他的疑惑,却是摇头晃脑,学着师父的口气,告诉他“一切皆空,空不可得……”,最后说得迷迷糊糊,自己也兜不住,转来请教师父,师父却说,来寺里吧,不用担心,越是在清净的环境里,就越能约束规范身心,随着功夫的增长,都不成问题。
听师父的话,心下也安定了,不过一想到自己,在道场里还是那么差劲,真不敢想象要出了这个门会是多么糟糕。
恰好翻到一位居士写在微信上的话:每次来安国寺,都会被这里的状态吓到,从来这里皈依以来,从一开始都没几个人,到现在连最大的大殿都站不下人了,想想从开始到现在,我自己的状态也变化了好多!但是依然有一种渐渐的不安,会觉得没有自己立足的地方了,好希望有小伙伴一起来陪伴,有时候也会觉得超级迷茫,总觉得这里有一个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可是问题是什么,答案又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直到今天小伙伴说,师父好厉害!这么嘈杂的环境里他依然很快乐的在当下做着每一件事,很善意的对待每一个人,这就是一个优秀的禅者的风范,顿时觉得小伙伴和师父都好棒!而我顿时发现了自己的分别心,总以为那些意境优雅的气质才是“禅”,师父没有强调坐禅,也没有上着祖师禅的课,可是他在每一个当下都在修行,都是一个个生活禅的实践。
这一切,多少有些随波逐浪的魅力,但浪漫诗意的漫天花雨背后,是看似严苛、孤寂的自我省察,正因如此,道足以假名为道,也就在截断众流的畅快中,随手一拈便无限生机,遗人莞尔。
走到法会坛场时,见师父正与大众一道诵经,大家整肃的威仪、清澈的梵唱让人见而起敬,在门口,有人正向里面张望,问起那个老问题,到底菩萨灵不灵,念佛有没有用,功德有多少?我总是想起“生活禅四个根本”,老和尚早已从发心、见地、功夫、方法的维度为我们指出了修行的方向,当常常以此较量功德,以此来检点自心。初心不退耶?闻思不辍耶?止观精进耶?三业清净耶?思已惭愧难当,惟愿依教奉行,同登清凉地。
(文/圣玄 文章原载于《黄梅禅》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