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星云大师
时间:公元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日
地点:台北国父纪念馆
对象:法师、护法信徒(弟子依空记)
内容摘要:1983年11月2日,星云大师于台北国父纪念馆开示《人证悟之后的生活怎么样?》,全篇共分为悟是什么,如何开悟,悟后观念,悟后生活四个部分,详细的描述了修行证悟的始末。大公佛教正在“智言智语”栏目进行连载,以飨读者,欢迎关注。
悟后的观念
开悟之前,世界是一片迷蒙浑沌,开悟之后,又是一番怎样的气象呢?开悟之前,人生是一场贪瞋痴爱,开悟之后,将是一段如何的风光呢?悟后的观念,与未证悟之前会有什么不同的转变呢?
古人说:“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万般可忘,难忘者闲名一段。”世间上的人执迷于尘劳五欲,一面系缚自己,一面又要别人帮助他解脱。悟,是观念的改变,智慧的体现:未悟之前,心里种种执着,贪恋功名富贵,计较人我是非,沈溺虚幻情爱,放不下也解脱不了;开悟之后,能挣出名缰利锁的綑绑,冲破情关慾海的迷离,朗朗观看世间,顶天立地生活于宇宙。
有人以参禅前后的不同感受来说明悟后的心境;没有参禅的时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参禅的时候,“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等到开悟之后再看,仍然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因为我们内心贪求执着,不能体会山水的清明,因此看山是山,与我无关,看水是水,于我何益?但是经过一番历练提升之后,再来看看山水万物,“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水鸟树林都是我的朋友,溪声流水都是我的知音。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无非真理法身;一沙一石、一山一水,无不是如来妙谛,山河大地、宇宙虚空乃至一切众生,都是从我清净自性所涌现出来的。山水不再是心外的山水,而是我心内所流露的智慧活泉。
宋朝的大文豪苏东坡参禅颇有见地,曾经做了三首诗偈来表明他参禅悟道的三个过程。第一个阶段是尚未参禅的情形:“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指的是心被光怪陆离的假相所迷惑,而不能认清真正的自己,彷佛置身于虚无飘渺的山峦之间,却看不清庐山的峻峭面目。第二阶段是参禅而尚未开悟的心情:“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来无一物,庐山烟雨浙江潮。”虽然千般寻觅,却被迷蒙的山岚云气遮断了去路,纔下眉头,又上心头,没有悟道,实在心有不甘。蓦然回首,才知道庐山就在那烟雾江潮之中。放下思虑,才知道吃饭还是吃饭,睡觉还是睡觉,只是滋味不一样了。因此第三个阶段即是悟道之后的境界:“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涓涓的溪流、青青的山峦,都是如来的真理化身了。
开悟之前看一切万法,如翳在眼,雾里观花,不能了解事物的真相;开悟之后再返观世间诸有,如盲重光,烟雾尽散,可以如实看清山河大地的本来面目。悟前、悟后的看法,宛如天壤之别。
那么悟道之后的观念,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一)处在苦境中,却能不自苦
唐朝有一位禅师,住在山顶里,由于没有剃头刀,因此头发髭须虬生;深山之间取水困难,无法时时沐浴,蓬头垢面,衣衫不洁。有人看到了就对他说:
‘禅师!你何必如此自苦呢?’
禅师却怡然自得地说:‘你认为我的须发没有剃除很肮脏吗?但是我的烦恼早已断绝了。你以为我的身体没有洗涤很污秽吗?但是我的身心早已清净了。你觉得我没有更换衣服很卑贱吗?其实我早以佛法的无上法衣来庄严我的生命了!’
物质生活的欠缺,在禅悟的人看来不是苦恼,反而是修道的逆增上缘,所谓“忧道不忧贫”。禅者所追求的是“去年贫,犹有立锥之地;今年贫,贫无立锥之地。”的洒脱生活。在悟者的心中,处苦境固然不觉得苦,处乐境也不以为乐。譬如宋朝的道楷禅师,皇帝屡诏不赴,最后皇帝降罪,派官审问他。官吏尊敬禅师年高德重,教他托疾免罪的方法,但是他却宁愿受罚也不肯欺骗作诳。对禅师而言,荣辱苦乐是平等一如的,悟道者由于能够勘破世间苦乐的虚妄性,泯除苦乐的差别见,因此处于任何环境、任何时空,都能悠然自在,放旷逍遥了。
(二)处在矛盾中,却能不矛盾
悟道的禅师们有些言行举止及观念,让人觉得很怪异,譬如禅师们说:“益州的马吃草,牧州的牛发胀。”这话好比是说:高雄的马在吃草,台北的牛肚子胀起来了。这句话乍看之下很不合常理。在我们的观念里益州和牧州是南辕北辙的两个地方,牛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动物,彼此具有质碍性,如何能够融合在一起呢?由于我们对于事相总是抱持对待化、个别化的心态加以观察,无法融合化、整体化,全局观照,因此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便是一个重重障碍、支离破碎的世界,但是悟者的境界,却能把时空从矛盾障碍之中调和起来,泯绝彼此、物我的对待差别,因此所看到的世界是重重无尽、圆融统一的世界。
傅大士有一首诗,最能表现这种矛盾而统一的境界:“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在禅悟者看来,空手不仅可以握住一柄锄楸,空手更能拥有整个宇宙虚空;也唯有“空”心,才能真正拥有宇宙而不贪着。对悟者而言,须弥固然能够包容芥子,芥子也能够纳摄须弥;雨打花萎、风吹絮扬是自然现象,而“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也是平常稀松的事。透过禅悟的功夫,宇宙的本体与现象、现象与现象之间,不再是彼此矛盾隔碍的状态,而是互相融摄调和的关系。但是悟者这种境界并不是一般人所能胡乱猜度的,没有禅悟的体证功夫,而随意模仿禅者的言行,有时候反而会画虎类犬,贻笑大方。
有一个年轻人在打坐,看到老禅师走过来了却不起身问讯,禅师就数落他:
‘你这个年轻人,看到老人家来了,怎么不站起来迎接呢?真是不懂礼貌!’
年轻人学禅的口气说:‘我坐着迎接你,就是站着迎接你!’
禅师一听,上前打了年轻人一个耳光,年轻人愤愤地说:
‘你怎么打我?’
禅师笑道:‘我打你耳光,就是不打你耳光!’
禅不是世智聪辩,禅更不是装模作样,禅悟之后的智慧是自然的流露,不是忖臆仿效所能得到的。
(三)处在妄心中,却能无妄心
有一位信佛虔诚、严持戒律的王居士,平时谨言慎行,洁身自好,受到众人的敬仰。但是后来有些同修们发现,一到薄暮黄昏,王居士就独自一人向后街的烟花柳巷走去,难道一向自持严谨的王居士也禁不起女色的诱惑,自毁清誉吗?大家在背后议论纷纷,有一个好事者,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有一天尾随在王居士的背后,想去探个虚实。两人穿街走巷,来到了一家“翠花阁”的地方,里面妍美俏丽的姑娘们,一看到王居士来了,纷纷莺莺燕语地向王居士殷勤问好,然后簇拥着王居士上楼去了。这人愈发迷惑,也跟着偷偷上楼,霎时被一幅动人的景象慑住了:原来刚才那群喧闹嘻笑的姑娘们,个个正襟危坐地坐在庄严的佛堂之前,安安静静、凝神贯注地在倾听王居士说法。原来王居士是到生死海中来大转*轮,处杂染而不污;在烈火堆中栽植净莲,化慾恼为清凉。王居士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无畏精神,正是地藏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慈悲胸怀,而王居士热闹场中当道场,虚妄境而不动摇的定力,实为禅者随缘放旷、任运逍遥的妙行!
(四)处在分别中,却能无分别
药山禅师有一次在山顶上散步,看到山边有两棵树,一棵长得很茂盛,另一棵早已枯萎了。这时候,他的徒弟道吾禅师和云岩禅师走过来了,药山就问他们:
‘你们说,哪里一棵树好看呢?’
道吾说:‘当然是荣的这棵好看!’药山点点头。
云岩却说:‘不,我倒觉得枯的那棵好看!’,药山也点点头。
旁边有个侍者就问药山:‘师父,道吾说荣的好看,您点头;云岩说枯的好看,您也点头,到底哪里一棵好看啊?’
药山于是反问侍者说:‘那么,你认为那一棵好看呢?’
‘枝叶茂盛的那棵固然生气勃勃,枝叶稀疏的那棵也不失古意盎然呀!’侍者回答说。
万有诸法自性平等一如,没有善恶、美丑、高下、贵贱的分别,因此在禅者的眼中,荣茂的树木和枯萎的树木都一样美好了。
在有名的《维摩诘经》里,诸天菩萨和二乘罗汉海会云集维摩丈室,聆听维摩诘菩萨讲说“不二法门”,美丽的天女们听到会心处,从天上纷纷飘洒五彩缤纷的花朵,供养菩萨,表达心中的赞叹。这些绚丽的花朵飘在大菩萨的身上,轻轻地自然掉落;但是落在二乘罗汉身上,却好像黏住一样,无论如何用力也取不下来。《金刚经》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因为二乘人的心中还有姹紫嫣红的“花”相,起了差别虚妄的念头,执着花而不放,花因此附着而不掉。大乘菩萨证悟诸法性空的道理,泯除一切假相,纵然是“百花丛里过”也能“片叶不沾身”,何况是朵朵的天花,自然随身飘落无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