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绿旗的兵士引我们来到一个山坡下席地而坐,有数十名兵丁围着看,对大家说:“今天要不是这位方丈师父,来回几次把事情诉辨清楚,与三位大老爷有缘。不然你们都不能活命。”有一个兵丁走近我说:“你劳苦了一天,暂且休息一会儿吧!”就把腰间的弓囊解下来给我作枕头。我说:“这是杀人武器,持戒的人不能用。”又有一个兵丁说:“你一定饿了。”随即把随身带的一个干饼奉给我,我接过饼子分掰成小块散给僧众。他说:“你自己吃,不要分!”我说:“我们共住一起修行的人,饥则同饥,食则同食。何况今天身处患难之中,还能不均分吗?!”围观的兵士都很赞叹,他们商量说:“咱们可以到前面村里去做些饭,明早送来。”到了半夜口渴难耐,看到坡下有一小水池,大家都跑过去喝,觉得味道既甘甜又凉爽,到天明才看见是牛卧成的脏水塘。
太阳出来之后,有兵丁传唤我到中军营帐里。操江陈公对我说:“你是修行人可住持华山,把众僧领回去吧。”我说:“现在我不住了。”操江公对大家说:“他既然不住,你们众人之中另推举一个德行好的人出来主持。”众人齐声答道:“只有这位方丈才能住持,再没有其他人能住持。”陈公笑着说:“我说你住,众人也推举你。为什么以前你主持,现在就不了呢?”我说:“以前之所以当主持,因为先师弃世,塔未完工。若因土贼作乱就舍寺他去,各方都会指责我不孝,所以没有离开。今天所以不住,因为一百多僧人被屈捉来,幸亏三位大老爷明察才免于被杀,已是死里逃生,如今华山已成祸乱之地,假若土贼依然过山往来,有人又报告我们藏隐,僧众岂非又要坐等其死,所以我不再住持。纵然塔未造完,也就没有不孝之罪了。”操江公说:“不必为顾虑以后之事而苦苦推辞了,巴、廒二位老爷同我都是护法,这华山就是本朝的香火,以后再不会有兵来打扰。如果有兵或其他人到寺里侵害滋事,你只要送一字帖(名帖)来报,我就把他捉来杀头。明天就给一张告示到庙里张贴。”我说:“今天我奉命去住。孙太监把常住田地山场一切所有,全部报给官府没收了。那并不是他的私产,恳乞发还给常住僧众。”操江公很高兴,把一切都发还了。我和大众领谢感恩,返回寺里。
及至到殿上拜佛时,不觉凄惨悲伤,匍匐在地,泪流不止,是何缘又能瞻仰我佛金容!山下严巷村的陈道人,是皈依弟子,听说十三日夜清兵围寺,把僧人全部捉到兵营去了,感到非常忧虑。十五日想上山探听看望我们,他儿子和侄儿劝他:“现在兵营还在东谢山,满山遍野都是死尸,路上行人绝迹,先不要这么快就去!”他说:“弟子知师有难,怎么忍心坐视!”所以午时来到寺里,见僧人都已放回,问了情况,我叙说了始末经过,他才高兴地回去了。这时香雪阇黎师正在镇江上方寺起期,纯之弟兄到镇江购买香烛,就去上方寺投宿。香师说:“华山出了事,不要连累我的期场。你们可以到别处去住。”纯之弟兄含泪而出,于十八日回到寺里讲述了这些情形。大家听后,都慨叹不已。我说:“华山是先老人的全身窣堵(塔)所在地,不但听说有难不闻不问,而且见了生还者也不怜不留。我的香师是什么心啊!而那位陈道人又是什么情啊!”
半月以后有一壮汉,衣着像是兵营中人,来到寺里。大家已是惊弓之鸟,见了都十分惊怕。我走近前去,和气地问他。他说:“我是操江大老爷那里派来取马的。”我说:“寺里的确有一匹好马,随便你骑去!”他一听很高兴。我又说:“马如今给你,有没有凭据呢?”他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帖子给我。我见上面不是石朱笔所签,而是红土。我把帖子接过来,厉声呵叱说:“你是哪里来的土贼,敢来寺里讹诈马匹!难道没有听说巴、廒、陈三位老爷,已经作了华山的护法吗?把他锁起来送官!”他马上跪在地下,叩头求饶,说:“我原不肯来,是我们的头领张崑叫我来的!”大哭不止,忽然天降大雨。我又起了怜愍之心,对他说:“今天就放你回去。以后若再如此,必定不饶!给你草鞋一双,伞一把,快走!”他脱了皮靴,穿上草鞋,冒着雨飞快地走了。从此以后华山太平,土贼绝迹。
顺治六年二月间,达照师的徒弟中有一两人,我是教授师,他们故意侮慢僧规,达照师却宽恕纵容不加训诫。我就下山过江,想去北五台。走到滁州关山,遇到该寺当家湛一师留我住,乞求受戒。愿云公是先老人三昧和尚披剃受戒的弟子,我也任教授师,在华山学过律,他召集大众在影堂(供奉三昧和尚的殿堂)中,以此事教诫常住众。并对达照师说:“见和尚是先老人当面嘱托的继任方丈,他从死难中保全了丛林,按理应当遵守戒规,听从教诲,依止他好好修行。为什么你们抗拒不遵,触恼他,自己破坏门庭。今天你们得罪方丈,就是得罪先老人!应亲自写摈条(寺中开除犯重戒僧人的公告)驱逐不法者出寺。”达照师相约了离言大德一起来到滁关,接我回华山。重又从严整治律规,才开始建立了木戒坛受具足大戒。当时常住大众(包括求戒者)不下三千人,寺中储备的粮食只够几天用,虽然如此,也没有断了日用餐饭。
顺治六年冬,有宁国府长生会主人来请我,我答应以后再商量。顺治七年,是我五十岁的生日。四方檀越施主都自发前来供养,各寺庙德高望重的高僧大德们也都爱护而亲临华山。有位觅心师,是先老人所披剃,也是我受具足戒的临坛尊证师,要争方丈之位。四月十五日早晨,我鸣槌召集众僧到方丈室,也把觅师请来。我说:“自古以来方丈之位都是请有德者来担当。在下德行不够,没有资格占此席位。今天当着众人把常住进出的钱粮结算清楚,交给觅师执掌。现有存米三百余石,银二百余两,钱九万有零。我从中拿了五万二千发给大众。库房所存的油盐果品等,足够一年之用。我拜托觅师之后,就搬进东楼居住,内部一切事务不再过问。”第二天是十六日,与大众开始作前安居的安排。十七日,向先老人塔上供,礼拜辞别。律中规定,如遇难缘,可以听许其人迁移到别处安居。我对大众说:“明天早上我要前往宁国府长生会安居。”大众都来对我表示,都愿意跟随我出山。我说:“华山是先老人改了寺庙朝向而得中兴,而且又是先老人涅槃建塔之地,是我们律宗的祖庭,我愿意永作洒扫侍者,但无奈因缘如此。现在同大家商量,如果愿意代我守护祖庭清净修行的,请站在左手边,不妨后会不迟。若是一定要随我下山者,就站在右手边。”众人听了之后,就分立两边。要随行下山者,占了大半,有一百廿多人。十八日天明,副寺(副当家)履中,送我银子三十两作路费,我笑而不收。他说:“这是信众供养和尚(指见月师)的香仪,并不是供养僧众的。”我说:“一交都交,还作什么分别!”吃完早餐就下山。走到老蓬桥遇见张道人,邀请我们去用斋,并雇了船送我们。晚上宿在下关二忠词,当家师是我的戒弟子,留我们住了三天。有不少善信前来皈依,送米共四十多石,香仪合起来有百两。就雇船逆流而上,四月将尽才到宁国,主人与我很投缘。
五月初的时候,有二三个弟子从华山赶来。据他们说:我下山以后,句容县公得知觅心师争居方丈,我让位下山,就把觅师叫到龙潭下院诃骂,限他半月之内请我回山。跟着又有陈旻昭护法,进山礼佛,听到这消息后,痛哭失声,对大众说:“山中和尚走了,丛林顿败,其祸根并非觅心一人,都是眷属挑唆生事,按理必须送到衙门严办,现在暂且宽恕你们。我既然身为护法,首先必然护持僧宝,选个日子我要亲自去宣城接和尚。”七月二十一日,陈护法到达宣城,向我叙说了进山及前来相接的缘由,我内心深感愧对护法的诚意。二十四日命大众上船回山,我和陈护法走陆路返山,二十九日到江宁。第二天,觉浪和尚及陈旻昭等诸位护法一同送我进华山,到范家场的那夜,村民们听说我回山,男人女人都争相观看,其他人手擎火把一路相送,光耀如同白昼。觉浪和尚大笑说:“奇哉!奇哉!”又对各位护法说:“见公住山,感化影响竟至如此地步!真是法道将要大兴的好兆头啊!”
第二天,我召集原来留在山上的各堂执事,商议设斋感谢诸位护法。问起常住现存之物,监院若见答说:“银钱都没有,米只有几石,库房全空。”我叹息说:“我离山还不到五个月,常住怎么到了这种地步。”若见说:“和尚走后,山中已不像个律堂了,大家都想各奔他方。觅师又每天厚供(吃好的),又没有钱粮入寺,所存的也就用尽了。好比用有限的死水,缺少活泉,所以才到这种地步,在下又作不了主。”护法们听了,都皱眉不悦。我说:“这一次回寺,与上一次从兵营里回来是大不一样。就随缘去,不必担忧!”不久远近前来求戒的人越来越多。我对他们说:“山中淡薄清苦。要添人吃饭,只能多添瓢水,没有米可加。不能受这种苦的人,可以到别处去。”大家都愿意留在山上,没有一个到别处去的。从顺治八年开始,每逢冬夏两季,内外大众共聚一堂,七天七夜念佛不停,仍然中午只吃一顿粥,没有增加或变更。七月十五日自恣日,按照经规律仪,设盂兰盆供,将方丈所有钱物,全部普散大众,以报父母深恩,立为恒常不变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