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误解了这个世界》济群法师对话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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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群法师 序

  在多数人的印象中,似乎觉得佛法离生活很遥远。其实,佛法是人生的大智慧。人生存在的各种问题,佛法都可以帮助我们建立正确认识,并提供究竟的解决途径。因为世界的所有问题,无非是人的问题。很多时候,事情对我们产生多大影响,并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我们具备什么认识,以什么心态来处理。

  佛法自古被称为心学,是引导我们认识并改善心性的一种智慧。过去的许多文人士大夫,往往既是儒者,也是虔诚的佛教徒,依此安身立命,修心养性。而对普通百姓来说,佛教则承担着心理抚慰和指点迷津的作用。当他们不知何去何从,就会到寺院烧香礼佛,祈求佛菩萨加持,或直接请求法师开示。所以,出家众的职责就是内修外弘,一方面精进修行,令自己明心见性;另一方面要传播佛法,为信众排忧解难。相比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西方心理学,佛教对心性的认识更为透彻。所以近几十年来,西方心理学界也在不断吸收佛法的理论和禅修方法,用于心理学的学科建设及临床治疗。相关书籍正在陆续介绍到国内。

  从文化传统来说,西方哲学早期关注对世界本体的认识,其后才重视认识论及人的问题。因为我们能认识什么样的世界,是取决于我们的认识能力。就像一面镜子,如果它是哈哈镜,或破碎而布满污垢的,就不可能反映事物的本来面目。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的认识能力极大提高,对浩瀚太空有了越来越多的发现,对微观世界也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这就说明,你的认识达到什么程度,世界就在你面前展现相应的广度和深度。

  那么,人有没有能力认识无限的宇宙?佛法认为,人的认识有两个层面。一是来自经验积累,即通过教育和生活学到的。在这个层面,再多的有限还是有限,不可能认识无限。但佛法也告诉我们,我们的心和宇宙是相通的,所以生命内在还蕴含无限的智慧。在没有开发无限性之前,生命是渺小而短暂的。不必说人生短短几十年,即使我们生存的地球,在宇宙中也是微不足道的。惟有开发无限的智慧,我们才有能力认识无限的世界。这种对无限性的认识,需要通过禅修向内开发,而不是向外寻求。

  此外,佛教关于轮回和心性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中国文化的不足。儒家关注的重点在于现世,不太关心死后的问题。但不关心,是不是死后就没问题?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回避“死”,从来不愿正视它,一旦死到临头,就被巨大的恐惧所淹没,死得痛苦、挣扎、毫无尊严。生从何来,死往何去?始终是人类永恒的困惑。只有解决这个问题,才能找到生命的真正价值所在。

  千百年来,中国社会向往的成功,是通过寒窗苦读,求取功名,由此光宗耀祖,扬名后世,都是在现实层面的。而印度文明关注的核心,是轮回与解脱。当我们立足于现实,所见永远是局部的,是没有来龙去脉的片段。就像人生,哪怕盖棺定论时,也只能看到今生的起点和终点。而在无尽的生命长河中,这个起点和终点不过是一片浪花的生灭。只有成就无限的智慧,才能真正看清,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轮回的思想,重点是帮助我们了解生命的长度。如果不认识轮回,生命只是一个短暂的片段,是没有长度的,对生命的认识也是不完整的。除了轮回,佛教也很关注心性,这是帮助我们了解生命的深度。生命的存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古希腊哲人在三千多年前就警醒世人:“认识你自己!”那么,什么代表你自己?如果不了解心性,我们又何以认识自己?而认识世界真相乃至成贤成圣,同样离不开对心性的了悟。

  我曾在北大参加“佛学与心理学”的对话,也涉及到这个话题。为什么佛教如此关注心性,而西方宗教却不太关注这一点?因为西方宗教属于他力信仰,不需要对生命有太多了解,只要信仰、听话、多做善事就行了。至于能不能升到天堂,那是上帝的事,不需要你关注。而佛教偏重自力,要靠自我拯救。这就必须向内探究,了解心性的真相和运作规律,才能知道我们到底有没有自我拯救的能力,以及如何开发这种能力。

  此外还有价值观的问题。人生究竟蕴含多少价值?如果不了解心性,所谓的价值观,必然局限于现实生活,以现前的利益和感受为导向,注定是肤浅而渺小的。就像在孩子眼中,最有价值的往往是一粒糖或一个玩具,为此,他愿意拿自己的全部去交换。如果不能找到人生的最大价值,我们未必比一个孩子看得更远,也难免作出荒唐的选择。所以说,价值观决不是形而上的抽象问题,而是直接关系到我们的人生选择,关系到今生的幸福与否。

  我们能认识什么样的世界,是取决于自身的认识能力。就像望远镜,每一次改进,都使人类的观察范围扩大一步。但不论怎么发现,相对无限的宇宙,仍是沧海一粟。而佛法对心性的认识是向内开发,一旦打开我们本来具足的无限智慧,就天上天下,无所不知了。因为心的本质就是宇宙的本质,两者是一体的,没有能知和所知的分别,也没有已知和未知的界限。正如《大般若经》所说:“一切世界一切有情色相差别,及余物类种种不同,如来皆见,如观掌中阿摩洛果。”

  佛法讲缘起性空,讲诸法唯识,既说明事物本质是空,没有固定不变的特质;也说明在认识世界时,心并不是单纯的观察者,同时也在影响物质世界,决定它以什么方式存在,所以说,不论对自然还是人类社会的认识,关键在于我们具备什么样的心性。这是开发认识能力的根本所在。儒家文化立足社会现实,西方哲学重视探究世界真相,而佛教心性论和轮回说恰恰可以弥补两者的不足。

  《我们误解了这个世界》,根据我和周国平老师的多次对话整理而成。周老师富有求真精神,对哲学、社会都有深入的思考。我自己在修学过程中,也致力于探究生命真相、解决人生问题。我们研究的领域虽然不同,关注的问题却极其相似,有谈不完的话题。自2012年第一次见面以来,我多次在北京和周老师相约见面,或在法源寺的走廊下,或在周老师的茶室中。我们在放松的状态下,随着思维的自由流淌,交流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和周老师对话,让我开阔视野,激发灵感,增长见识,可谓畅快!

  这本书,可以说是西方哲学与东方佛学的一次碰撞。我们谈话的内容,既是哲学关注的,也是佛法要解决的,更是现实人生回避不了的问题,如信仰、本体、自我、命运、生死、苦乐、道德等。周老师阐发西方哲学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我则从佛法角度分享我的认识。每一次,我们都在意犹未尽的享受中结束交流。

  人类创造了文明,文明也改变着人类命运。今天,人们有了梦寐以求的舒适生活,可很多人过得并不幸福,社会、生态等问题日益尖锐。问题到底在哪里?我想,还是要回归到人类自身来思考。佛法提供的角度,是充分认识心性,造就健康的心态、人格及生命品质,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相信这样的对话,既能增进东西方文化的相互了解,也能为解决社会人生的问题提供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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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与济群法师  

周国平 序 

  济群法师是我特别敬重和欣赏的当代僧人,他于我真正是亦师亦友,我受教良多,默契也良多。他人品正,悟性高,所以心态好。在佛门中,他是——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自由主义者,超脱具体佛事,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在人世间,他却又是——用我的话说——一个理想主义者,然而是关注现实、惦念众生的理想主义者,孜孜不倦地传播人生的真理。他善于用日常的话语说透精妙的佛理,有拨云见日之效。我本人认为,在今天的时代,他的声音值得每一个被欲念和烦恼所困的人倾听。

  我和法师神交已久。最早是在2002年6月,他给我发电子邮件,为他主编的杂志《人世间》约稿,从此建立了联系。我们之间时有书信往来,但未尝谋面,直至十年后的2012年6月,才在北京第一次见面。随着交往变得具体,彼此更加了解,我们产生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做一个比较系统的对话。

  佛教讲因缘,一个僧人和一个哲学工作者相遇在这个时代,想必也隐含着某种因缘吧。中国社会正处在转型时期,新旧交替,万象并呈,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在激烈的竞争中,人们急切地向外寻求成功,但不论成功与否,却普遍地不感到幸福,因此迷茫。其中相当一些人,已发觉问题出在心灵层面的缺失,对宗教和哲学产生了兴趣,又苦于不能深入。这使得我相信,作为“专业的”僧人和哲学工作者,我们的合作对人们或许会有所助益。

  人生在世,向外寻求成功无可非议,但倘若只有这一个目标,未免格局太小,境界太低。目标小而低,其结果必定是达到了没有大欢喜,达不到则有无穷的低级烦恼。人生不可缺少大而高的目标,最大最高的目标就是向内寻求觉醒。关于这一点,哲学和宗教早有共识。中国哲学的始祖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西方哲学的始祖苏格拉底说:“未经思考的人生不值得一过。”佛教的始祖释迦牟尼说:“不知正确的教法而活百年,不如听闻正确的教法而活一日。”这些教导都把觉醒视为人生的主要目标,而且在语言表述上竟也高度相似,绝不是偶然的。如果要给古今中外的哲学和宗教确定一个共同主题,便是觉醒。如果要给本书确定一个主题,也便是觉醒。读者还会看到,以觉醒为人生的主题,这一点在佛教中体现得比其他一切宗教和哲学更为鲜明。

  我和法师共进行了六次对话,时间和地点先后为:2012年6月18日我的家里;2012年10月17日北京法源寺;2013年1月22日我的工作室;2013年12月16日北京国宾宾馆;2014年7月20日北京华贸中心字里行间书店;2015年4月21日我的工作室。近三年里,我一直在为我们的系统对话做准备,而把这些对话视为一种预热,不曾想到,六次对话下来,发现提纲所列的问题已谈得相当充分。那么,既然柳已成行,就不必在乎插柳是有心还是无心的了。于是,以六次对话的录音记录为基础,我按照话题做了梳理,整理出初稿,法师再对初稿做认真的修改和补充,遂成本书。

  和法师谈话是极愉快之事。我对佛法素有兴趣,但所知甚少,疑惑颇多。一半凭着无知者无畏的胆量,一半凭着追根究底的认真,我常常几乎放肆地向法师发起“挑战”。偏偏法师乃真性情人,喜欢有人向他“挑战”,在传播佛法智慧的同时,也很享受哲学爱智的乐趣。在很大程度上,我是有意立足于西方哲学的立场,像辩论赛中的乙方那样,向甲方抛出难题。我相信,这是比一味顺从更好的方式,有助于法师更活泼地启动智慧,阐明佛理。不用说,在这种方式背后,动机仍是虚心求教,而事实上我亦大有收获。

  本书的主角是法师,我只是一个配角,全部对话是围绕佛法这个中心进行的。我还乐于承认,即使扩大来看,在生命觉悟的领域里,哲学给佛学当配角是一点儿也不冤枉的。和法师对话坚定了我的一个信念,即人生问题的究竟解决是在佛法之中。

  2015年8月22日

  北京

责任编辑: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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