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段这么虔诚,他为什么还俗了呢?我怕这个话题会勾起他的伤心事,但还是提了出来。 “说来话长,”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沉重,“你还年轻,可能不会明白的。” 过去在中国,寺庙拥有很多土地,所以土改时就成了斗争的对象。寺庙的土地被剥夺了,剩下很少,几乎不够僧人们维持生存。香火钱原来是寺庙很重要的生活来源,也几乎断绝了。僧人们不断受到警告,禁止“利用迷信赚钱”。在中国西北的一座寺庙,僧人们被迫在庙门口贴出这样一张告示: 别觉得佛和菩萨能保佑你们好运常来,无病无灾。无论你们捐献多少钱,他们都实现不了你们的愿望。用你们的钱买国债吧,这样你们能为社会创造无限的幸福。 饥饿迫使许多僧人还俗。到了1958年,绝大多数的僧人都离开寺庙了,有些饿死了,就连大雁塔的方丈也被赶回家去,只能靠推着小车沿街卖煤为生。老段是个孤儿,无依无靠。1960年,宗教局合并寺庙时,把他分配到大雁塔。因为大雁塔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西安市文化局的四名干部常驻这里,除了保护大雁塔,他们也兼管老段和其他三名僧人。他们禁止僧人剃头,穿袈裟,拜佛以及在大殿里做早晚课,大殿只能用来搞政治学习和开批斗会。僧人们只有在自己屋里念经,但也只能小声念,不能让干部们听见,否则他们说僧人们故意影响他们的工作。 不过,一年当中,老段他们也能享受几天正常的寺庙生活:剃头,吃斋,念佛,做法事。佛教有助于发展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友好关系,尤其是同日本、斯里兰卡、缅甸、柬埔寨、越南和老挝。每当有外国佛教代表团来参观,干部们就把西安市里其他寺庙的僧人们调到大雁塔来,使寺庙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对可能问到的问题,老段他们都事先进行认真的准备,按统一口径回答。 老段甚至被派到北京中国佛学院学习,以便提高政治觉悟。“外国代表团说,玄大师是我们手中的王牌,”老段回忆道。“事实上,他是我们惟一能谈的。我们给代表团成员看玄大师翻译的佛经,带他们参观大雁塔,向他们介绍我们纪念玄大师的特别仪式——这当然是假话。他们走之前,我们送给他们每人一张拓印的玄像。在这整个过程中,干部们一直紧张地盯着我们,恐怕出一点差错。最后代表团走了,相信我们享受充分的宗教自由,甚至还很羡慕我们。” 老段的日常生活基本上被紧张的政治学习占据了。他回忆说:“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我们一天到晚就是政治学习,开批判会,唱革命歌曲,你没有一点时间考虑别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脱胎换骨,用黑心换忠于党的红心,做一个对新社会有用的人。” 我问他学习的内容。 “很多和我们根本不沾边。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花好几个星期学习新的婚姻法。它和我们和尚有什么关系呢?也许他们心里清楚我们要被遣送回家,还会结婚,了解一点当丈夫的权利和义务对我们没坏处。”说到此,他尴尬地笑了一声。 有些干部确实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让他们结婚。终于,寺里的两个僧人屈服了,开始谈对象了。接着干部们每天又做老段的工作,问他什么时候结婚,还说结婚并不影响他信佛。大雁塔外面有一个女人,老段每天都见到她在那儿卖水。她是村里的一名寡妇,一人养活四个孩子。老段想,没办法,就她算了。 老段沉思了很久,终于说:“当时我的想法是,如果按他们说的做了,他们就完成了对我的改造,可能就不会再来管我,说不定我倒有机会打坐念经呢。”说到这,他停了片刻,然后又补充道:“说这些好像是为我自己辩护。真的,怎么说都开脱不了,有些人不就坚持下来没有还俗吗?” 他们婚后没过多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老段仍然记得红卫兵冲击大雁塔的那一天。那是1966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他正要吃晚饭。突然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声。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一帮红卫兵就闯了进来,高喊着:“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其中两个冲进他的小屋,从桌子上抓起佛经就扔到地上,还命令老段用脚踩,以示对“革命行动”的支持。“这怎么能踩呢?这是佛陀的话。我若是踩了,就是造孽,会进地狱的。”他拒绝了。红卫兵恼羞成怒,使劲跺着脚,并警告他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好好想想吧。明天我们再来找你算账!”说完之后扬长而去。 屋外,红卫兵们正在张贴毛主席像和大字报,还有一些人在大殿里往佛和菩萨像上套绳索,准备拉倒它们。那几个文化局的干部赶来制止,说这些东西是国宝,不是封建残余,他们有国务院的文件。这番话真把红卫兵唬住了,他们站在那儿不知干什么好。突然一个红卫兵开始扯屋顶上挂着的经幡。“这些总该不是国宝了吧?”他厉声说道。不一会儿,所有的经幡,连同庙里收藏的珍贵的佛经以及古书,都被扔到外面,堆成一大堆。红卫兵命令僧人和干部出来,围成一圈站着,作为他们革命行动的见证人。然后,在疯狂的喊叫和鼓掌声中,他们放火点燃了这堆宝物。火烧了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