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保存下来了,但是绝大多数的寺庙就没有那么幸运了。50年代初,全国有大约二十万座佛教寺庙。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破坏了许多,有的被拆掉,有的被改成学校、工厂、住宅和博物馆。等到红卫兵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完好无损的寺庙只剩下不到一百座。北京一度曾有一百多座寺庙,如今只有五座归僧人管理。随着寺庙的消失,我们历史和文化的很大一部分也随之而去了。直到它们不复存在,我们才认识到它的价值。 然而,老段并没有我那么伤感。“大雁塔保存下来我当然很高兴,但是,它也有消失的那天。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你现在看大雁塔,觉得它很壮观,可我当初来这儿时,它却是断垣残壁,荒草丛生,狼群出没。从那时起我们已经修缮了好几次,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可听长辈们说,玄大师那时,大慈恩寺甚至可以和皇宫比美。你根本想像不到吧?我们认为永恒的东西,其实都不会永远存在。”他顿住了,好让我有时间消化他的看法。“毛主席不是说过吗,‘不破不立’,文化大革命的破坏使我们佛教徒有机会展示我们的虔诚,并通过修建更大更好的寺庙为来世积德。”他又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吗,两千五百年前佛陀刚开始说法的时候,他和弟子只能睡在树下,靠化缘为生,根本没有庙。” 老段的乐观让我惊讶。我回味着他告诉我的一切。“您这一辈子真不容易。”我对他说。 “不,不,”他摇摇头。“我小时候家里很穷,靠讨饭为生,晚上在城门洞里,我经常冻得发抖睡不着觉,有时醒来看见旁边就有冻僵的尸体。后来我父母都饿死了,我叔叔连自己的几个孩子都喂不饱,就把我丢在一座庙门口,让和尚收留了我。从那时起,我起码有了饭吃,头上有个屋顶遮风挡雨,我活了下来。解放后,我的日子好多了。” “可是僧人们受了那么多的罪,难道这不是苦?” “我们确实受了一些苦,但是佛陀说,苦就是人生。关键是如何看待苦。对我来说,没有吃的才是苦。我进了庙后就再没挨过饿,所以不能说我这辈子受了多大的苦。” 临走前,我问了老段最后一个问题:现在宗教活动又恢复了,他想没想过再回到庙里?他毫不犹豫地告诉我:“我老伴在那种情况下能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我。佛教主张同情一切众生。现在她老了,该我来照顾她了,我怎么能离开她呢?如果我连她都不同情,又怎么能谈得上普渡众生呢?”他瞧着段大妈补充道:“假如她在我前头先走了,我就再回到庙里,在那儿度过余生,如果有哪座庙肯收留我的话。”段大妈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笑容。 第二天,我又来到大雁塔下,想再仔细看看它。 大雁塔下的舍利塔看起来大小都差不多,只有一座显得比较特别。这座塔虽然建造精美,但上面没有层次,说明他的主人生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僧人。塔的正面刻着僧人的名字:普慈。我绕着塔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其他塔上都有的塔铭,只有立塔的日期。我觉得很纳闷。正当我盯着这座舍利塔发呆的时候,一个僧人走过来,向我打了个问讯:“阿弥陀佛。我注意你半天了,我还没见过有哪个游客对这座舍利塔像你这么感兴趣的。看来是有缘之人。这是个值得人们关注的僧人,没有他,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大雁塔也只不过是一个旅游观光的场所。他很了不起,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僧人,但是他的功德却胜过许多地位显赫的高僧。”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其他的舍利塔。 我的表情肯定和我的感觉一样,困惑不解。这个僧人给我解释开了:政府在1982年颁布了法令,文化大革命结束时,没有僧人的寺庙一律改作他用。“因为大雁塔里只有普慈没有还俗,所以这里至今还是一所寺庙。” 老段都受了那么多的罪,普慈会遭遇什么?我不敢往下想。 他告诉我,整个文化大革命中,普慈是庙里惟一坚持穿僧服的人。红卫兵禁止他穿,他不从。他们在大殿里给他开批斗会,强迫他跪在地上,交代他对抗文化大革命的罪行。普慈一言不发。他能说什么呢?他出家那么多年,僧服就像他的皮肤一样。红卫兵们气坏了,见不能触及他的灵魂,就劈头盖脸地把他毒打了一顿。每揍一下,普慈就念一声“阿弥陀佛”。红卫兵实在拿他没办法了,就把他单独关押起来,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想让他屈服。过了两天,发现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打开屋门一看,普慈正在打坐。红卫兵们呆呆地望着他,其中一个说,算了,别理他了,这简直是个疯子。从那以后,也只好由他去了。 他怎么能忍受这一切?我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