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历史上的禅师,比如我们所在的赵县柏林禅寺,舍利塔的塔主赵州禅师,他是 80岁时才在柏林寺(那时叫观音院)住下来的。 80岁以前,他都是在南北各地行脚。从他的语录里我们可以看出来,他拜访过全国几乎所有的禅寺、禅师,他的足迹遍布中国南北的各地丛林,乃至于深山老林里的那些“草庵”[那时候修行人在深山老林里搭一个草棚子,叫“草庵”]。赵州禅师十几岁就出家,在安徽的池州[现在的池阳],离九华山不太远,年轻时就在南泉普愿禅师的座下悟明心地,在其门下住了一些年头。普愿禅师去世以后,他开始行脚,一直到 80岁。这中间的时间,相当于有的人一生的光阴。 80岁开始在柏林寺住,一直住了 40年,到120岁才去世。据说赵州禅师上五台山就上过九次,古代到五台山要走灵寿、阜平,是走山间小路,那困难比今天不知要大多少倍,可是他一生去过九次。宋朝的大居士张商英写了一首诗,讲赵州禅师的修行:“赵州八十犹行脚”,80岁还在各地参访;“只为心头未悄然”,为什么呢?因为他心里还有一些疑惑,没有彻底放下。“及至归来无一事”,最后到家的时候发现本来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疑惑,也没有什么问题,什么都没有;“始知空费草鞋钱”,才发现参访几十年走坏了很多草鞋,白白地浪费了草鞋钱——实际上这个钱是不会白费的,不经过这个过程,也不会发现无一事,也到不了这个境界。 历史上行脚修行的禅师是非常多的,到近代,这种传统依然还在延续。比如我们的虚云老和尚,他一生走遍中国南北,曾经从浙江的普陀山三步一拜到山西的五台山,开悟以后住在终南山,后又离开终南山到四川、云南、西藏、尼泊尔、印度、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这些地方,福建、广东,他也都走过。在虚云老和尚的年谱里,他自述了行脚的种种艰辛和他内心的体验。他那时候行脚的艰辛不是我们现代人所能想象的,而且奇怪的是,在行脚的路上会遇到很多在我们看来是与他过不去的事,中间特别不顺利,比如说过河的时候,要上船,他靠后,让别人先上,轮到他要上时,跳板突然翻了,把他翻到水里去了。在水里,他抓住船梆子,因为船上坐满了人,他又不敢动,一动,船就会翻掉,所以他就泡在河里过去了。上岸以后,身上全湿透了,又是冬天,他跑到一个寺院去挂单。寺院偏偏不收,天也黑了,他只好找了一个戏台,在上面铺了些湿草,过了一夜。这样的经历在他的行脚生涯中经常遇到。他在年谱中说到,他走过了很多山水,外面的境界在不断地变化,但是他自己的内心却越来越清明,内心的觉受越来越坚固。 在中国近代佛教史上,还有一位以行脚著称的在家居士。他叫高鹤年,江苏人,家里很有钱,他学佛以后,变卖家产,把家产、钱和时间基本都用在行脚上。他走了 35年,游历了全国各地的名山大川、名刹古寺,参访过他那个时代许多的高僧大德,如虚云老和尚、印光大师、大定禅师、智纯禅师、赤山法忍禅师、月霞大师等。他到过终南山,上过峨眉山,去过五台山,普陀山、南岳等更不在话下,最后写了一本《名山游访记》,里面有非常丰富的史料,记叙了当时中国佛教界的情况,特别是在深山老林里修行的那些大德的风范。当然书中也描绘了他在参访过程中的种种体验。 这么多的大德都热衷于行脚,那么行脚对于我们的修行和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一般都有一个家,我们内心的稳定感是与我们的家分不开的。家庭给我们提供了住宿和饮食的保障,家人给我们的思想感情提供了慰藉,这一切都使我们普通人身心平衡和稳定。现代通讯手段便捷,即使我们今天出门旅游,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国外,走到远离家乡的深山老林里面,我们仍然可以通过固定电话、手机 、视频等方式和家里人联系。在遥远的地方,想起还有家,家里人在等我,不管在外面多苦,心里都还有一份安定感,也觉得有一条退路,这是我们普通人对于家的感受。但是对修行人来说,他要让自己的身心完全独立起来,让他的心摆脱对外在事物的依赖,对名誉、对社会地位的依赖,对一个固定居所的依赖,对一个固定人际关系的依赖等等。只要我们内心还存在对这些东西的依赖,就说明我们的心还没有真正地独立,还是脆弱的、有漏洞的。在茫茫的大地上,在这青青的山里面,有时候杳无人迹,一个人在那里行走,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任何包装,你就是递名片也没有人晓得你,在此过程中,你会遇到来自外界的认同或否定,遭到打击乃至伤害,随着阅历的增多,修行人的身心会变得越来越坚强。当他的身心完全独立了,他在行脚时的那种自在洒脱的境界,就不是我们普通人所能领略的了。古人也有很多优美的言辞描写他们行脚生涯的这种美好与自在,比如傍晚一个人走在山里面,他们说“杖挑明月,衣惹烟霞”。古代禅僧的行囊非常简单,他们背着一个藤架[藤条做的背架],背架上面有坐垫、蒲团,有简单的行李,打成一个包,有的还会带着一个禅杖。在路上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禅杖便把明月也挑着,挑着明月在走;“衣惹烟霞”,衲衣所抚之处烟霞升起。这样的描述,相信会惹起我们很多人对行脚生涯的向往。 行脚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要使我们的身心摆脱对外在事物的依赖。现在我们这一生一世的家呢,都是阶段性的,总有一天我们要离开它。实际上人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从小到大、到老,一直就在旅途之中,就在行脚之中,你愿意要行脚,不愿意也要行脚,从来没有停止过。直到我们死了以后,按照佛教的中阴救脱法讲,人死了以后,他的意识有一个阶段将会经历一个过程,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飘摇不已,不能自主,完全裸露在外相的诱惑和自己杂念的冲击之下,但是我想那些通过行脚的磨炼内心已经获得独立与自由的禅僧,当他的意识进入那种状态时,他应该一点儿都不会感到陌生,因为他生前一直就处于那种状态下,认同那种状态,所以那时他一定能够自主。 我有一次重感冒的时候,在做梦时感受到临终的意识状态,漂泊无依。我梦见跟着很多人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赶路。莫名其妙地,大家都没有念头、没有意识,像被风吹着一样往前赶,像部队行军一样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很恐怖。当时我动了一个念头:“不对,这不是我的同伴!”我就念了一声“南无观世音菩萨”,就从那个境界里出来了。人的意识迟早要经过这个中阴过程,所以我们应及早有所训练。 对禅僧来说,行脚还有很多其他意义,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到各地去拜访修行人。禅宗修行到最后,是以心印心,因为开悟以后的境界是很难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所以他一定要去拜访那些认为自己也开悟了的人,互相切磋一下,你感受到的是什么,我感受到的是什么,以此来辨别真假,互相取长补短,这个也很重要。 还有一点就是,禅僧们行脚的时候,外面不断变化的环境,是检验他修行是否到家的试金石。有时我们在禅堂里,风和日丽,衣食有保障,一切都很舒适,你得到一个很好的感受,你以为是开悟吧,但是你把这个感受拿到狂风暴雨里去检验一下,拿到生活没有保障、身心不断受到外界考验的情况下去检验一下,才发现在禅堂里禅坐得到的那一点觉受是非常不够、非常浅薄的,是一棵非常嫩的芽,而这棵嫩芽你要养护它,然后在大风大雨中去磨炼它,这也是行脚生涯的一个很重要的意义。 此外,历史上在行脚过程中开悟的禅僧也很多,有很多修行人在禅堂里打坐没有开悟,在外面行脚他却开悟了。古时有一个禅僧,天天在外面行脚,一天他到一个旅店歇脚,晚上躺在床上,听到隔壁一个人在唱歌,那人唱道:“张豆腐,李豆腐,枕上思量千条路,明朝依旧卖豆腐”,“张豆腐,李豆腐”,是指卖豆腐的人,“枕上思量千条路”,每天在外面卖豆腐很辛苦,晚上休息时在床上辗转反侧,思量着卖豆腐这么辛苦,明天是不是还干这个,是不是要改行跳槽、卖个电脑什么的[笑声],可是明早起来,还是得卖豆腐。禅僧听了这支歌,当下开悟了。 还有一个禅僧在街上行脚,正好走到卖肉的地方——你们知道,卖肉的地方都是把肉放在案板上,卖肉的人拿一把刀,这样的人往往很胖、很剽悍。古代人与现代人一样都喜欢吃瘦肉,不喜欢吃肥肉,不过他们把瘦肉叫做精肉。大家围着卖肉的人,七嘴八舌地说:“你给我割块精的”,卖肉的有点儿不耐烦了,把刀往案板上一砍,说:“哪一块不是精的?!”这时禅僧刚好走到那里,听到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当即开悟了。 宋朝的时候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大慧宗杲禅师座下有个弟子叫道谦,道谦跟着大慧宗杲天天参禅,参了二十年,还没有结果,没有开悟,看到师父身边的师兄弟一个个地开悟、受到表扬,心里非常着急。有一天,大慧宗杲禅师让他送一封信到湖南长沙,那时大慧禅师住在福建,从福建到长沙很远,道谦禅师听了以后很发愁,他想:“我修行了二十年,岁数也大了,一点名堂都没有,现在要我去送信,又要耽误很多时间。”他不太愿意送,但是师父命令了,又不得不去。他有一个同参叫宗远,宗远禅师跟他说:“师兄,你去送吧,没事儿,我陪你去。”他看到师兄弟来安慰他,就有了点信心,两人就上路了。走在路上,道谦对宗远说:“我很苦恼,修行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开悟,现在还要我去送信,一路奔波,怎么修行呢?”宗远说:“你也不要发愁,在路上未必就不能修行。在路上你什么事也不用管,我都帮你办,就是有五件事你得自己去做。”道谦问:“哪五件呢?”宗远说:“吃饭、睡觉、拉屎、拉尿、拖一个死尸路上行。”话一说完,道谦禅师就开悟了,欢欢喜喜地上路了。宗远禅师说:“拜拜,我要回去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掌声]道谦禅师送完信回来,大慧宗杲禅师站在门口[大概那个庙也在高山上],看到他远远地走过来,非常高兴。他还没走到跟前,师父就说:“这回不一样啦,这回不一样啦!”——开悟的人师父都能看出来,他和以前相比完全变了个人,这也是在行脚途中开悟的一个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