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八戒就跟着师父师兄出发了,第一站,就到达了乌巢禅师的浮屠山。
今天,据说也是曹操的逝世日。贫道没有查证,不过这个乌巢可不是官渡的那个乌巢,两个差着十万八千里。
乌巢、鸟窠、乌窠、鸟巢
网上流传着一些说法,说猪八戒隐藏得很深,乌巢禅师也不是一般人,是如来或观音,甚至太上老君的化身云云。是他教给了猪八戒本事云云。其实吧,只要我们一看标题为“大揭秘”“惊天秘密”之类的解读西游文章,里面十有八九是在讲这种东东。当然可以娱乐一下,关键是有个别朋友当真的听,这就不好了。
还有这位“乌巢禅师”的名字,有人解释成乌就是黑,巢就是窝,所以乌巢禅师就是“黑窝老大”等等。这就是太不了解这位禅师的来历了,因为他本来也不叫“乌巢禅师”,而是叫“鸟窠禅师”。
这个故事出自《五灯会元》,故事是这样的:
杭州有位禅师,见秦望山有一棵很老的松树,树上边盘曲着,就像个宝盖似的;于是这位禅师就在松树上边搭了个窝。因为就像个鸟窝似的,所以人称鸟窠禅师,又称鹊巢和尚。白居易任杭州太守时曾去拜访,说:“禅师住处甚危险。”禅师说:“太守更危险。”白居易不解,禅师说:“薪火相交,识性不停。”白居易又问:“什么是佛法本意?”鸟窠禅师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白居易笑了,说:“这话三岁小孩都会说。”鸟窠禅师说:“虽然三岁小孩都会说,可就是到了八十老翁都未必做得到!”白居易大悟。
为什么《西游记》变成了“乌巢禅师”呢,这也很简单,就是“乌巢”和“鸟窠”两个字太像了,而且他本来也叫“鹊巢禅师”(额……不是咖啡的广告)。辗转传写的时候发生了错误,所以,古书里提到这位禅师,什么“鸟巢禅师”(《陵阳集》)、“乌窠禅师”(《梦梁录》)、“乌巢禅师”(《杭州府志》),各种组合都有。其实都指的一个人。何以看见《西游记》里“乌巢”两个字就想到“黑窝”?这也太阴暗点了不是?不知道这些“黑窝”理论,心理阴影的面积得有多大?起码咱们读名著,心里得越读越透亮,总不能越读越阴暗。贫道这些天写的这些文章,肯定不能说都正确,但保证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写良心文。
从左到右:乌巢禅师、乌窠禅师、鸟窠禅师
贫道预测一下,一千年后,人们提到大帝都北四环这座体育场,保准有“鸟巢”、“乌巢”、“鸟窠”、“乌窠”四个名字。至于史书上定为哪个名字,还真不好说!如果定为“乌巢”,那这座体育场也是“黑窝”了!
《心经》的地位,从翻译过来之后,就一路飙升。现在无论车挂饰、钥匙链、开光符都有它。据说现在文艺青年的三大做派,就是香道、茶道、抄心经。
英译本《西游记》中《心经》第一段
这里解释一下,很多朋友不知道“色即是空”意思,这不是那个韩国电影。这个色指的也不是女色,而是一个佛教术语,专指可以感知的形质。所以这里英语直接翻译成matter,就是物质的意思。voidness是“失效”,这里只能解作“空无”。所以,如果大家对“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感的话,看它的英译本“物质和无效(空无)是没有区别的,无效(空无)和物质也是没有区别的。物质就是无效(空无),无效(空无)就是物质”——有没有一种量子力学的森森即视感!
所以我们实在不应该用蔑视的眼光看待宗教,这里面的聪明人,虽然未必懂得现代科学的路数,但他们确实在自己的道路上做着自己的事情。因为并没有任何公理和法律规定:这个世界只能用科学实验来感知和研究。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投身宗教的人,就一定比投身科学的人愚蠢和邪恶。因为讲西游,势必要讲到宗教,所以有朋友说贫道宣扬宗教迷信,其实“宗教”和“迷信”是两回事。贫道不是任何一个宗教的教徒,但贫道对各大宗教和信奉者们都怀有尊敬之心,而不是以现代科技和理性撑腰的傲慢无礼。
另外这里的Bodhisattva Avalokitesvara就是观自在菩萨(观世音菩萨),后面的一直说he怎么样,he怎么样,说明他就不是观音姐姐而是观音哥哥了。
这里需要解释下:《西游记》一直管这部经叫《多心经》,其实就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省称,但是正确的省称是《心经》或者《般若心经》。因为“波罗蜜多”是梵语音译,拆解成“波罗蜜”和“多心经”是不规范的,《多心经》是把“多”、“心”两个字连读了。但也不能就说这里错了。因为唐朝的怀仁和尚,把王羲之的字收集起来,排成了一篇唐太宗的《圣教序》,最后就附上了玄奘法师翻译的这篇《心经》,怀仁也管这篇经叫《般若多心经》。这事离玄奘大师去世不过短短8年时间。可见这个叫法早就有了。所以启功先生笑话怀仁,说他身为和尚,在佛学上反倒没学问。
唐怀仁集王羲之字的“多心经”
其实敦煌出土的唐代文书就有:某人某人出钱抄《多心经》一卷。唐郑预,清石成金等学者都曾注《多心经》。可见这个名字早就叫成了习惯。这部经,属于《大品般若经》的一节,概括了般若经类的提要,讲授了佛教最基本的修行原理。所以《西游记》说是“此乃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也”。
《心经》并不是由玄奘大师第一个传到中国。南北朝时期的鸠摩罗什就已经翻译过《心经》了。但玄奘的译本出来之后,立即风行天下。鸠摩罗什翻译的就渐渐退出大众视野了。《西游记》中记载的就是玄奘法师的译文。
既然《心经》在大众中流传这么广泛,玄奘大师又是这篇经的亲笔译者。民间很早流传着关于这篇经的神奇故事。当然玄奘大师从天竺取回的那么多经也都很重要,但是民间对这些经都不熟悉。所以只能把所有的神奇故事编到一部经身上。这时只有200多字的《心经》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经典也会被编故事
这里多扯一句:我国民间,对经典有一种特别神秘的情感。比如《孝经》,按说这是一部儒家经典,没什么可编的故事。谁知汉代以后这部书竟被编出了故事。
话说孔子写完《孝经》之后,抬手将笔轻轻簪于发际,慢慢步出庭院之外。七十二弟子不知何事,纷纷跟随。孔子渊渟岳峙,当门一站。七十二弟子便雁别翅排开。中间走出一人,正是曾子,左手《河图》、右手《洛书》,高叫一声:“时辰已到,师父请了!”只见孔子一袭红衣飘飘,面向北极星拱手而立,长揖到地,一连三拜,只听得一声巨响,平地白雾四塞,满天星斗湮没无光。众弟子正在惊骇之际,便听得半空中传来一阵阵利刃破空之声,又好似龙吟虎啸,一条赤虹自天而降,垂到孔子面前。众弟子慌忙跪倒,只见孔子袍袖轻轻一挥,那赤虹便倏尔不见,地上只有一方三尺长的黄玉。
这是《孝经援神契》里的一段故事。和《心经》一样,《孝经》也是儒家《十三经》里最短的经典。要知道越短的经典,越言简意赅,越容易被奉为一家学说的总纲,也就越容易被编故事。《左传》、《礼记》这样大部头的书,虽然也有故事,但远不如《孝经》这个这么神。
道经的祖宗,同时也是最短的经典《道德经》,也是被编出了故事,这个故事更有名。
关尹喜自幼习得道术,他管辖函谷关时,登上关城一望,见东方有紫气一道,直冲天空。尹喜大吃一惊,道:“紫气东来,必有圣人出现,不可错过。”掐指一算,原来如此,便下城召来第二天守关的兵卒说:“如果明天有一个老者,驾青牛,乘薄板车而来,切勿放他过去。”次日听得关下喧哗,果然见守关兵丁拦下青牛板车一辆,上坐一老者,白袍白须,约有九十开外。尹喜撩袍跪倒,口称:“李先生,小徒接驾来迟!”将老者扶上城楼。老者笑道:“贫道(看我们老李家是有自称贫道的传统滴)本欲西行流沙,再不返回中土,见你志诚,就留些文字与你罢!”尹喜连忙呈上笔墨。只见这老者刷刷点点,在两张素帛一挥而就。一名《德经》,一名《道经》,洋洋洒洒,五千余字,掷下笔墨,大笑而去。尹喜按经书修炼,终成正果。
《孝经》、《道德经》都有这么好听的故事,佛家最短的经典《心经》又焉能无有?《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就说,玄奘法师在四川的时候,曾遇到一位肮脏病人,玄奘对他多加照顾。此人就传授法师《心经》一卷。等到取经的路上,度过大沙漠,无数恶鬼围绕,就是念观音圣号,也不能全部驱除。但只要一念《心经》,恶鬼就全都退散。
玄奘法师在四川某寺住持,忽然有一肮脏病人,恶臭不堪,倒在门口。寺里人人大惊,避之唯恐不及。玄奘道:“不妨,我自养他。”每日送衣送饭,从不间断。如此日复一日,忽然病人说道:“法师你来,我非凡人,你养我这些时日,无以为报,只能传你经书一卷。他日危急之时,必有妙用。”玄奘大喜,连忙拜谢。病人便口授《心经》一卷,从此不见。几年后,玄奘法师启程取经,出得大唐,便走入茫茫沙漠,只听鬼哭神嚎,无数恶鬼围绕身边,兴妖作怪。玄奘法师连忙口诵观世音圣号,立时驱走大半,谁知仍有许多沙漠鬼怪极其悍恶,紧逼不放。玄奘大惊之下,忽然想起蜀中曾受一卷《心经》,连忙合掌念诵。只见身边恶鬼寂然无声,潜形匿迹。此后每逢妖魔围困之时,一念《心经》,妖魔便随声而散。
等到《太平广记》里,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取经路上了,情节差不多:
话说玄奘法师往西域取经,正来到罽宾国(今卡菲里斯坦)地界。前方窜出无数虎豹,拦住去路。玄奘法师连忙躲入一间破房。忽然面前现出一位恶臭老僧,口授《多心经》一卷。玄奘连声诵读,一霎时门外万籁俱静,虎豹潜形,这才安心上路,到天竺取得真经而回。
所以《心经》一直是玄奘法师的护身法宝。所以玄奘法师一定要亲笔翻译(此前有别人的译本),甚至将这《心经》用金字写了,装在木盒子里毕恭毕敬地呈给唐高宗。可见这部经在玄奘法师心中的地位了。
这三部被神化的经典,正是儒道释三教的最短的经典,也正是三教的核心教义所在。所以金元之际的全真教祖师王重阳,认为“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用三部经典教授弟子,正是《道德经》、《心经》、《孝经》。
在早期西游故事里,传授心经也是一个必上的剧情。但把这个故事改到了取到真经之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说师徒取到真经,一查发现唯独没有《心经》。返程时云中现出一位僧人,自称是定光佛,以《多心经》授给法师,说:“授汝《心经》,切须护惜。此经上达天宫,下管地府,阴阳莫测,慎勿轻传;薄福众生,故难承受。”
这一切都是围绕《心经》编的故事。这么重要的故事,明代的《西游记》岂能不演?
心经在《西游记》的寓意
有朋友问:为何把乌巢禅师授《心经》放在当不当正不正的这个位置?当然已不知作者用意为何,但可以这样推测:《心经》的神奇作用第一次出现,就是在《大慈恩寺玄奘法师传》中,第一次发生作用,也正是玄奘法师离开大唐国土,进入沙漠之时。《法师传》提到心经,也正是在玄奘法师进入沙漠之前!注意,原文是“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形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我们看今天的《西游记》,也正是如此:从这时起,马上要过的黄风山、流沙河,何尝不是沙漠的文学化呈现!所以把《心经》放在这个位置传授,是合乎《法师传》玄奘的本来路线的,是合情合理的。
唐僧(注意!称呼换了,不是玄奘法师了)问乌巢禅师,“定要问个西去的路程端的”。于是禅师给他说了一段韵文,作为取经前途的预言。虽然这预言并没有完全涵盖未来的劫难,但总可看出,授《心经》是一个节点,真正的妖魔鬼怪,就要从这里开始了!
其实此前,唐僧并没有真正碰到过妖怪。出城在双叉岭上遇到的那次,太特殊了,几乎不能算。第一,贫道在第30讲考证过,这帮妖怪很可能是最晚添进去的,风格怪异,连八十一难簿都没顾得改通顺。甚至那个难簿上“双叉岭上第七难”,原来是不是指的这件事都不好说!第二,它们既没有把唐僧怎么样,也没有受到惩罚,这事又发生在大唐境内。所以不必算在内,此后收孙悟空,收白龙马,收黑熊精,收猪八戒,都不能算是遇到妖怪。黑熊精,贫道已在33讲考证过,他本来就是孙悟空的“新疆军区善后办公室主任”,是完成“佛(仙)衣会”这个任务的。所以他也分到一个“禁箍咒”,当了守山大神了。所以明天贫道要讲的黄风山、黄风怪,是真正意义上西天妖魔的头阵。在踏入西方妖魔地域前,先学一篇《心经》是必要而必要的!
乌巢禅师说“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这句话,含义也是很深刻的。
第一,作为孙悟空原型之一的猴行者,他在早期西游故事里,更多的是向导而不是护法。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就可以看出来。法师每到一处,猴行者都要讲解一番这里的情况。但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妖怪。
第二,贫道昨天说了,今天的《西游记》是用取经队伍来比拟一个人的修炼。孙悟空代表的是心智,猪八戒代表的是本能,唐僧代表的是修炼的人(姑且这样说,贫道续后还会讨论)。所以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一瞬间就能到灵山。但他不能背着唐僧飞过去。
这就是说:我们要做什么事情,虽然心能到,但身体不能到。想得到和做得到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所以我们也可以推测,为什么《西游记》要选乌巢禅师来讲《心经》,因为正是这位鸟窠禅师道出了修行的本义:“三岁孩儿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所以这一路上,孙悟空不断提醒唐僧:
唐僧道:“徒弟们仔细,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挡。”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话。你记得那乌巢和尚的《心经》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你莫生忧虑,但有老孙,就是塌下天来,可保无事。怕甚么虎狼!”
忽听得水声振耳,三藏大惊道:“徒弟哑,又是那里水声?”行者笑道:“你这老师父,忒也多疑,你把那《多心经》又忘了也?”唐僧道:“我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儿?”行者道:“老师父,你忘了‘无眼耳鼻舌身意’。”
……
这样的对话,我们只要翻一翻原著,就会发现一路上有好多。这暗示非常明显:就是,当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该选择和自己心中的谁去对话。
要是天天和本能对话,肯定就是:“师父咱不走了,师父咱歇歇吧,师父咱散伙吧。”
所以,肯定是和心智去对话,而不是和本能去对话。正是心智在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忧愁!不要退缩!你一定能到的,一定能坚持的!要相信心念的力量!时不时还踩那个本能几脚,去你娘的,别瞎捣乱!修行的人,正是在这样的不断提醒、鼓励下,才终于修成正果。
心智在指引着自己的修行
所以这就是今天《西游记》又一处弹指神通的精妙武功!原始史料《三藏法师传》里,有这么一个上佳的《心经》的故事材料。但怎么用好,这就看各家讲故事的本事了!刚才贫道说了,《取经诗话》里说,《心经》是去了西天,没取到,回来路上被定光佛传授了。然而就这么轻飘飘地一传授,根本没显示出它的地位。《西游记杂剧》里,《心经》是放在各种经里一起传授的:
教弟子们搬经装在龙马身上。【行者云】 领法旨,我递,猪八戒、沙和尚接。《金刚经》、《心经》、《莲花经》、《楞伽经》、《馒头粉汤经》。
这里也就插科打诨地把这个好资源浪费掉了。而在今天的《西游记》里,《心经》作为一个象征,一个师徒之间对话的话题,一个修行人和心智对话的共识,不断地提起。它把猴行者对玄奘法师实际路程上的向导,精微内力轻轻一弹,就变成了心灵对修行者的向导。因为这毕竟是写小说,如果孙悟空和唐僧每次对话,都要讲一番精神分析或鼓吹一番革命意志,那就是弗洛伊德或入团申请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