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图片来源:资料图)
林谷芳,台北书院山长,1950年生于台湾新竹,6岁时因在晒谷场看到一个自缢男人的尸体而有感于生死。高一读佛书句,有省,遂习禅。1968年,他进入台湾大学人类学系,后隐市修行20余年。他的身份曾经很多重:文艺评论家、音乐学者、台湾“政策顾问”、台湾第一本文化白皮书的撰写者、台湾中华文化总会副会长、台湾佛光大学艺术研究所所长……但如今,他只愿是一个“禅者”。代表作有《禅——两刃相交》《落花寻僧去》《画禅》《千峰映月》《一个禅者眼中的男女》《谛观有情——中国音乐里的人文世界》《归零》等。
盛夏的花港观鱼,走进绿浓阴里的忘禅小筑,见林先生着标志性白衣而来,心下兀自静若一室碧色。在他身上,我们看不到电视里台湾的那种喧哗与骚动;也看不到想象中道人的严肃与无趣。他笔直如剑地盘腿而坐,甩一甩衣袖,自有精彩却不张扬的天地。他说,这就是隐性的台湾——因为没那么多面子上的事,所以不着急、没戾气,这也是台湾虽小犹大总不至沉沦的根底。
上世纪90年代初,被誉为“无役不与”的林谷芳是台湾文化界的一把剑。1991年,闵慧芬到台湾演出时曾公开说,“我主要不是来演奏的,而是来听林先生对我音乐的评价的。”但2000年时,他一纸公开信宣布退出评论界,转变为一个禅者:“一直臧否别人,自己又在哪里?”尽管如此,我们这一次的题目打动他心的却仍是一个在他看来切中时弊的文化问题——人文生活等不等于文人生活?
“这个提问在现今是必要的。”2013年叶放因书院中国的事来请他做编撰琴棋书画诗酒茶花教材的顾问,“我当时就直说:‘琴棋书画诗酒茶花这些事,如果没有生命的修行,那就只配四个字——玩物丧志。’”早年在台大学习人类学,后来成为文化评论家,同时又精通传统音乐,现在转身全然地面对自己,他本身的经历也如从文人到人文的旅程。他说人文生活应该是一种有生命观照的生活。在这里面,我们不受限于日常的柴米油盐和功名利禄,而是有一种生命空间和心灵空间的扩大。“如果说人文生活就是琴棋书画诗酒茶花这些东西,就被它限制住了,沉溺其中死于具象。”
这首先就要求人文生活须是一种带有历史感的生活。“人如果只是活在现时现地,那他只是一个生理意义上的人。而历史却在时间的长河里积累了无数生命经验供参考,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经验中寻求理解、观照,乃至认同的。如果一个北京人在读‘秦时明月汉时关’时深有所感,那他就不仅是21世纪一个北京的生命,而是兼有一个8世纪唐代边塞诗人的生命。这也是为何我会觉得跟宋代古人的对话或许比跟邻居的对话来得更顺畅的原因。”其次,人文生活通常也是一种广义的艺术生活。这“艺术”指的是对内在生命的呼唤和对外在生命的对应。“有这种呼唤你就不会自限于现实,有这种对应你就不会飘散于空幻。”但作为禅者,他更看到人文生活最深刻的部分——从根底上看到人类生命的局限,从而懂得把握当下。“正因为看到这种局限,我们才会对众生有平等的心,对不容我者有深深的同情。”人文生活在于人,而论及人的安乐,世间的一切因终会失去而无法倚靠,心灵的安顿总需要些不假外求的快乐。
当然,古代的文人生活是很重要的一块人文生活,但在此厘清“文人”这个概念尤为重要。林谷芳说文人都是“通人”,能把很多事物打成一片,这就意味着他的生活是自然融合的。“我今天赋一首诗,是因为诗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这里面蕴含的是文人生活的核心标准——极高明而道中庸。”这7个字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肌理:一种艺术或生活,如果只有高明,就过于孤高小众,人容易如坐高峰顶上异化而不自知;但全是中庸又像一般俗民所为,看不出高明所在。所以文人的生活应该是“因为中庸所以自然,因为高明所以精粹”的。而看到现在许多人理解的所谓文化复兴和国学,都只是些表面的内容,林谷芳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心!
这并不表示他不认同生活美学。参加过他的“茶与乐的对话”的人都知道,那种简洁洗练的高纯度美,在几十分钟里让你看尽人生繁华一场空。但他说生活美学恰恰也该是锻炼之所。“不论你谈茶、谈花、谈画……首先是谈它的艺术成就;其次要问它与生活的关系;最后更深刻的就是它与生命修行的关联。这三者如果都有涉及,特别是最后一点都有的话,也就已入一道,值得肯定啦!”
20多年来行走于两岸,平日也辗转各地行脚,但对台湾他还是有温柔,“它就是我的家乡,它空气里的湿度都是我熟悉的。”在大陆人眼中,台湾就像时间里不老的民国故事,林谷芳说这正是因为生活禅的盛行。“台湾人文生活最大的特点就是因为它没有断层,所以一直自然存在着。生命在这里最容易具现自己的一方天地——茶席一铺、画笔一拿,周围的空间多大多小,对他影响都不大,在那张茶桌上那个画板前,他就安顿了。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台湾,那就是‘温润’。这里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都比较润。”
同时他也看到台湾的“小”。因为小,视野思考都会从自身出发,必然受限。“1988年我第一次来大陆,11个省市走了35天,过西安时,我临时叫导游转去敦煌看一眼,结果他说这一转要两天,当即把我对社会衡量的尺寸在心里做了大调整。”此外,这20年来台湾的本土化固让台湾人更了解自己生长的这片土地,但“坏处是让人的心也跟着小了,这是它的局限”。他顿了顿,窗外蝉鸣窗内愈静,青色的光影洒了满茶桌,我们这些来者的心也是安宁的。只有他还是笔直地坐着:“但小也可以见大,比如它的文化、历史。国民党来台后,以正统自居,觉得要把这个历史正统的责任承担下来,台湾人的生命也在这历史感中无限扩大了。宗教在台湾自由生长,这就让生命的平等性茁壮起来。台湾地区是华人世界志工最多的地方,常可见到大集团的老总跟普通工友一起在街角回收塑料瓶。这种平等在儒家里是见不到的,它主要源自佛家。台湾人都知道,用那些人间的美好之物是成就不了生命安顿的。”
“随着这十几年来经济发展速度很快,可能会让很多快速致富的人从心理上把许多人文价值量化了:茶好是因为贵,香好是因为贵……原本这茶和香应该对应的是个体感受,一种香再好,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但现在有一部分人却要给它找一个客观标准——价格。”
2009年长沙两岸文化论坛上,林谷芳曾直言若大陆文化复兴一直只有儒家社会进取的哲学,而缺乏老庄谦冲自然的哲学、佛家空无超越的哲学,只会越来越乱。“当时国台办主任、现外交部部长王毅下来就握着我的手说:你打到我的心了,就是这样的!”曾有台湾学者说《论语》读过100遍,气质就会不一样。“我一听就笑,宋以后哪个人不是《论语》读过1000遍?还不是一样求官求财。如果读经是这么简单就能改变气质,则中国读经最烈是在宋,为何中华气象之衰也自宋始。读经固是好事,但用什么态度读经、读什么经才最重要。”面对如今大陆人人以学茶学花及号称学佛为好的情景,他笃定地说:“如果不入道,在这些东西上走得越远,就错得越多!如果妄念不放,追逐名车美人跟追逐上师佛法,其追逐者,一也!”
但也跟这次所有受访对象一样,从台湾地区看大陆,他们都肯定希望还在。有一次食养山房的林炳辉先生突然给他传来短讯,只四字:魔焰炽盛。他回复过去,也只四字:亦可全真。“大陆人如此多,地理如此复杂,文化只会由显入隐,不绝如缕。林先生在他的下一本书《春深子规啼》中回忆,自己学禅以来,从没有过一世解脱的打算,只希望永远走在修行的路上。“而我也希望你们这次的专题,能达到一点‘春深子规啼’的效用。”
先生如是说,我们自当如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