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用语言表达感恩,不如把感恩化为实际行动,我会把在这里学到的,带给我生活中的人们,特别是我的那些遭受精神痛苦的患者。这将是我对这里的报答。”德国友人在给明海大和尚的信中这样写到。
2016年初,德国精神治疗师杨·阿兹那(音译),到中国河北赵县柏林禅寺,参加了为期21天的禅七。在禅七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用英文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大和尚,详述在寺院的种种感触。
后来,明海大和尚约见阿兹那,有了下面的一番对话。
不是技术,是直达内心
明海:先自我介绍下好吗?
阿兹那:我的名字叫杨·阿兹那,来自德国,我的职业是心理治疗师,帮助人们解决心理问题。同时,我也是一名禅修者。对我来说,能来这里接触中国传统的禅法,进行更深入的禅修,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明海:你禅修有多少年了?
阿兹那:过去,我把正念当作一种心理治疗法来学习,学了十年。但是那种正念仅仅是一种工具,还停留在表面。现在,我把正念当作一种精神修习,坚持每天练习,大概有两年的时间了。我是跟美国的一位老师学习的,她在精神治疗领域发展出了一种重要的概念。
明海:现在西方社会,人们好像有很多问题,内在和外在,尤其在精神方面。在你的职业生涯中,你感觉最重要的是什么?对你来说,印象最深的。
阿兹那:最重要的是处理关系。我感觉最重要的是培养慈悲。人们常常缺乏慈悲心,他们被伤害、被染污,遭受创伤,生活得没有意义。而回归生命意义,很重要的一点是信任别人。我作为一位精神治疗师,首先要和患者建立信任的关系,这是慈悲的基础。我在禅修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培养慈悲心,向患者敞开心扉,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不是工具,不是表面功夫,而是直达内心。
很不一样
明海:这是你第一次来中国吗?对中国有什么印象?
阿兹那: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印象非常深刻,真的。这是个非常现代的国家,当我到达北京首都机场那一刻就受到冲击,城市、地铁、高铁,都非常、非常现代。我可以想象,这个国家在过去的30年中发生了多大变化,也可以想象人们怎样跟随这个变化的脚步,对他们来说,适应这个摩登时代大概有点困难。所以,精神方面的支持很重要,就像你这样,提供给人们的这些心灵支持很重要。
明海:你很善良。
阿兹那:我希望我是这样。
明海:你善意地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比如雾霾。
阿兹那:哦,我怎么可以说这个呢,这里的人都深受其苦。在工作禅的时候,我给自己的一项任务,就是把外面植物叶子上的尘土擦干净。这也许听上去有点奇怪。在休息的时间,我就去清理那些植物叶子上的尘土。因此,我理解人们也正在为污染所苦。但是这些真的并不重要,我在这里呼吸的是慈悲,不是空气。(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
明海:这也是你第一次到中国传统寺院禅修吗?
阿兹那:是的,日本禅的修行方法对我影响很大。比如,以前我学习的行禅是慢慢地走。而在这里跟心定师学到的是,快步行禅,还有打坐。
明海:很不一样。
阿兹那:完全不一样。我在这里学到的是,放松,用正确的方式移动身体。这真的很奇妙,打坐,内心完全放松,然后快步行禅。这很重要。
明海:很多欧洲禅修者更喜欢这种方式。
阿兹那:是的。我想我们会把这种方式带到欧洲。你印象中,欧洲的禅修,行禅是快的,还是慢的?
明海:在德国,人们是从日本学习的行禅,而日本的方法是从中国的曹洞宗流传过去的,曹洞宗的方式,就是慢慢地。
阿兹那:我知道禅修流传到日本后发生了变化,但这里是现在中国的修行方式。
明海:你对中国其他方面印象如何?比如食物?
阿兹那:我真的很喜欢这里的饭食。我个人本来也是素食的,所以我喜欢。这些食物都很新鲜。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肠胃如此舒畅。
明海:有人曾经也这么说过,尤其那些商人,他们来这里禅修,很多人有这种感受。
阿兹那:很奇妙,我真的感觉身体非常、非常舒服。比起三星期之前我来这里时,我放松很多,肠胃和心脏也感觉好很多,比精神方面更明显。
禅七收获
明海:你在这里的禅七有什么收获?
阿兹那:禅七的第一星期,我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心念上,还有跟疼痛作斗争,因为在这里比我平时坐得更低一些,所以腿很疼。打坐的时候,有很多很多念头,脑袋好像一架不停旋转的机器,我不得不跟它作斗争。这真的像是一场战争,我把以前自己学到的所有技术都用上,来平息这些念头。
接下来的第二星期,我能够去敞开心扉,从脑到心,把平和带到心脏。我认为原因是,在佛教中有三个重要话题: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涅槃寂静。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明海:三法印)是的,其中我很理解无常,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试图去理解无我,但是都做不到。在这里的这段时间,生活在这么多慈悲的人之中,他们让我把心打开。我想,理解无我的大门大概就是修行慈悲。这是第二个星期最大的收获。
现在是第三个星期了,我在思考第三方面:我为什么到这里,到这里对我的意义是什么,我现在该怎样修行,怎样把所学到的用到患者身上,还有,怎样把我学到的善加利用。
明海:谢谢。能不能谈一下在禅七中你印象深刻的人和事情。
阿兹那:喔,那就太多了,我能讲出很多人和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士,带着她的妈妈来寺院的……让我明白,不打扰别人要比自己做什么还重要,不要只想到自己,要照顾好这个集体,这对每个人都很重要。(明海:是的,你理解得很准确。)我说的这位女士,她来到这里一直在为别人服务,不像有的人那样,只为自己着想。我对她的印象完全来自对她的观察,她很少说话,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来自北京的一名护士。这是我通过观察感受到的,“我”,并不重要。
还有很多其他的故事。比如,很多人在我需要的时候主动帮我翻译,或者在我做事情的时候——对我来说,工作是禅修的一部分——
因为我不会说中文,他们就把要做的事情演示给我看,我能看明白。这些都不需要语言,是在沉默中完成的。在我心里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很难一个一个讲出来。
明海:所以我们可以说,在禅修时,语言和民族的差异会消失。
阿兹那:是的,当然。但是,我无法听懂禅堂里心定师的话,感到有点沮丧。他的话肯定很重要。不过一些重要的词我在这里学会了,比如汉语的“一呼一吸”。心定师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轻柔,我不需要睁开眼睛,他的声音就会直送过来,我就被打动了。这真的很奇妙。
明海:心定师在禅堂是怎样教导的?
阿兹那:他是个很了不起的老师。我很受用他的智慧,关于禅修,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即使在参与群体活动时我会散漫走神,他仍然给我很大鼓励,这让我非常难忘。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说的那句“我是谁”。
阿兹那:心定师在禅堂非常严格,训诫会很大声,把每个人都带到当下,尤其在行禅的时候,很严格地引领大家。他会用香板拍禅修者的背,让他记得修正。同时,他也会很轻柔地说话,在他讲故事的时候,声音变得很低很轻,只告诉大家这些很重要。我想,他成就了很多人,他真的是完全活在当下的。在禅堂里,他无处不在,他四处巡查。我有时候在想,他怎么会在那里的?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位老师。
明海:他是一位优秀的老师。
阿兹那:绝对是。他也会开玩笑。有一次他学着我说话的样子说自己的名字“Xing Ding”,我不太记得开始我是怎么喊他的,也许说的是“Shing Ding”。他当着大家的面这样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