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大师(图片来源:资料图)
失败的成功者一部长达五百四十四页的太虚大师年谱,我以不足一万字的篇幅来浓缩它,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但我为了简略地将太虚大师的一生介绍出来,所以如此做了;为了明白太虚大师的成败得失,所以如此做了。
我们看了上面的介绍,可以说,虚大师的一生,是完满成功的;但也可以说,他是完全失败的。他在理想的追求与创造上,总是站在时代的尖端,也总是站稳着佛教本位的立场,他所行的,没有不是他所想的,所以他对他个人的理想建设的开创,以及他对他的宗教人格的建树,都是完整而饱满的;但在对外的事业上,却是一个最最不幸的失败者或牺牲者。
因他站在时代的尖端来提拔这一时代中的国家、佛教、群众与青年,但是大家的智能太低,思想太旧,眼光太浅,所以接不上他。他要整顿佛教,组织教会,大家都怕他,乃至恨他;他要兴办教育,作育僧材,在他教育下的弟子们,却又不接受他、不了解他、不满意他,乃至叛离他与反对他。
因此,太虚大师的教育是失败的,而且是失败在他的门徒手里;太虚大师的抢救佛教僧侣与寺庙的努力,也是失败的,而且是失败在他所要抢救的僧侣及寺庙之中!
从旧派的角度看太虚大师是新僧新派的革新运动者,所以他在广大保守的佛教群众之中,虽受重视,但却并不受到敬仰,所以他在这方面的号召力,不及谛闲及圆瑛,在宗教情绪的潜势力,又不及印光、弘一、虚云三大师的影响力之深而且长。
从新派激进分子的立场看太虚大师,乃是一个半新半旧甚至近乎保守的人物,因为太虚大师的新作风,新思想,是推陈出新,以佛教信仰为本位的新,而不是除旧更新的新,更不是一味狂热破坏的新。所以他的那班浅薄的门生,要对他不满和失望,乃至脱离他,背信他。
在研究的态度方面,太虚大师反对以历史进化论来考证佛典,乃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信仰,也是为了维护传诵了千百年的佛典如《楞严》与《起信》等的尊严。但他处此一切求证据的时代潮流之中,很难力排众议而得不败了,所以近世在教外的思想界中,谈起佛学,又多喜引支那内学院的论例为论证。故在一这方面,太虚大师又是失败的。
最可嗟叹的,太虚大师虽未能将他理想中的僧教育制度实现,但他拥有武昌佛学院、韶南佛学院及汉藏教理院等三所培植僧青年的佛教学府,但在他所培植出来的僧青年中,竟无一人能够接受他的思想,并且如大醒、芝峰、张宗载等门生,还常以激进而粗率的文字,攻击旧派,而为太虚大师招致对方徒属的无理诽谤,这简直是为他拆台而非拥护!
最后,芝峰还了俗,张宗载走入了歧途,不再信佛。为了僧装改革的问题,慈航也愤激扬言要脱离新僧。太虚大师从事僧伽制度及僧伽教育近四十年,最后竟然如此,实是很难令人置信的事!
这有一个最大的原因,那就是如他自己所说,他对他的事业“往往出于随缘应付的态度轻易散漫,不能坚牢强毅,抱持固守”,“大抵皆出于偶然幸致,未经过熟谋深虑。”
但这也不能怪他,因为他的悲心太重,而这个时代的病痛太多了,也太深了!他见到一种病痛,便不由自己地要去医治一种病痛,见到了无数的病痛,便不由自己地要去医治无数的病痛,希望能够医好这个时代中的所有病痛。无奈,他的精力有限而时代的病痛多而且重!
在他的一生之中,自二十二岁以后,他的一切活动,无非是在医治这一时代的病痛。但是,病家要跟医生合作,病痛才能痊愈,如果虽病而不接受医生的劝告及治疗,再好的医师,也是没有办法。
有人说,太虚大师是近代佛教的病理学家而非生理学家,说他只能为佛教看病,却不能为佛教治病。实际上的太虚大师,既是优秀的病理学家,也是杰出的生理学家,试看他的一生,他不曾专度“象牙之塔”型的隐士生活,他的数度阅藏与闭关,最久也仅廿八个月。住得最长久的地方是缙云山的汉藏教理院,但他未尝只找问题而不实践其问题的解决途径。奔走呼吁,足迹几遍全世界,为的只是救人、救世、救佛教,育僧、护僧与建僧。
他的理想,虽未能够实现其少分,近代的佛教,却因他的出世而带来了许多的安全与新生的希望。
他在佛教会的组织上虽然失败了,佛教会的创立,却是由他而来;他在呼吁建僧的努力上虽然失败了,中国寺庙之未被政府全部提去,僧尼之未被勒令灭绝,却又多分得力于他的维护;他在僧教育的建树上虽然失败了,近代僧教育之尚能维持着私塾式的一线命脉,却又要溯源于他对僧教育的倡导。
今日的知识僧人,多半也与他的僧教育的努力有关,他所提倡的“慈氏宗”及“人间佛教”的理想,虽未实现,今日之有“人生”或“人间佛教”的观念者,受他的影响很大。
所以,我们的时代以及我们这一时代中的人们,既辜负了佛教,也辜负了太虚大师。太虚大师对于我们的时代以及我们这一时代中的人们,确是功德无量,恩惠无量的。
一言以蔽之:我们进步得太慢了,我们这一时代中的人心太自私了,这一时代中的青年太肤浅了,所以辜负了太虚大师的努力。
正像中山先生的国民革命运动,是一种救国救民的运动,但他努力了四十年,还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直到他逝世后的今日又是四十年,国民革命尚在继续前进中。太虚大师的境遇,实与中山先生是一样的!
直到现在为止,佛教徒中又有几人是真能为整个佛教的前途着想的呢?他们在受到外力侵扰时,会想到希望佛教会来保护的需要,却何尝想到如何整顿佛教与振兴佛教?如何来为佛教作育人才,如何来促进组织的健全与坚强的问题了?即使各级佛教会的领袖们,也多得过且过,未作长远的计划!
写到此处,不胜感慨系之!我虽不是太虚思想的发扬者和实践者,却是太虚精神的崇仰者。
我想:如果太虚大师的悲心稍微轻些,他在事业上或学术上的成就,当会更加卓越些,正因他的一生,皆在“随缘应付”中匆忙度过,所以未能专志于某一志业的贯彻始终。
他对他学生的思想教育的失败,也正因他未能悉心负起教育的实际责任,他虽主持了三个颇负盛名的佛学院,但他并未能以全部精神放在教育的工作上。
他的接引的善巧是成功的,所以因他而信佛学佛的人很多,往往于一次法会之中,有成百成千的人皈依三宝,他对知识分子的接引,似乎还特具方便;但他在化与导的努力上是不足的,是不能维系长久的,所以也是失败的。
在他行化的一生之中,虽有许多的弟子,却未能有一位是生死不渝而能继承其思想与事业之衣钵的大弟子;这在负有同样盛名的古德之中,实是一位寂寞的大师。也许是我们的时代,只需要如此的太虚大师,来维护这个青黄不接的佛教局面,所以太虚大师也就顺应此一时代的需要而“随缘应付”了吧!
但是,太虚大师是一位卓越成熟而成功的宗教家,也是一位光荣伟大而崇高的失败者;他的精神是成功的,他的事业是失败的——这是我对太虚大师的结论。
一九六三年七月十七日脱稿于朝元寺
(刊于海潮音四十六卷三及五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