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构建人类未来的新文明
——在法国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国际和平会议上的致词
(2017年9月26日)
中国佛教协会会长 学 诚
尊敬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伊琳娜•博科娃女士,
尊敬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执行委员会主席迈克尔•沃布思先生,
尊敬的“世佛联”秘书长帕洛普•泰阿利先生,
各位代表、各位朋友;
大家上午好!
首先,非常感谢“世佛联”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17年国际和平会议组委会对我本人及中国佛教协会的邀请。2000年自联合国《联合国千年宣言》公布千年发展目标以来,集中各方力量使得全球超过6亿人摆脱了贫困,各国政府提高了公民对发展问题的关注度,支持和落实以人类共同发展为目标的议程,规模空前,成绩斐然。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先生2014年3月27日“在中法建交五十周年纪念大会”上说:为了实现中国梦,我们确立了“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就是到2020年实现国内生产总值和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到本世纪中叶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我们认识到,为了实现中国梦,必须全面深化改革,进一步解放思想、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解放和增强社会活力。
目前全球区域间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经济危机的影响仍然阻碍着发展的进程,在消除饥饿、取得全面性别平等、提升医疗服务水平和基础教育等方面的问题亟待解决。
承接千年发展目标,2015年9月25日,联合国发布《变革我们的世界: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倡导世界各国在接下来的15年里,共同致力于解决社会、经济和环境三个维度的发展问题,确保“没有一个人掉队”。如今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正处在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时期,“世佛联”作为联合国经社理事会的咨询机构,为实现人类可持续和平发展的共同目标,需要包括佛教徒在内的世界各国各地区与各阶层人士的共同关心与支持。
此时此刻,作为一名佛教徒,我深感前所未有的责任,促使我不断思考,如何立足于这个和平发展与合作共赢的时代,更好地继承和发扬佛陀慈悲、智慧、中道的精神,为人类社会更加公平、公正、平等、包容和可持续发展带来利益和启迪。
回想佛教的发展历史,伴随着古今中外一辈辈高僧大德的不懈努力,他们在弘扬佛陀慈悲精神,顺应世界多极化发展、促进文明多元化交流,化解不同地区和种族人民之间的冤仇、止息兵戈方面做出了不懈努力。无论是在北美洲西海岸、北太平洋、东亚的中国、韩国和日本、俄罗斯、蒙古,还是在南亚、东南亚的缅甸、泰国、斯里兰卡、老挝,“一带一路”的沿途各国,佛教都曾经或者正在充当维系区域和平的使者。
从词源来看,汉语“和平”意为没有战争,或其他敌视行为,是和谐稳定的代名词,有了它生活才能美好。和平是人类共同的理想,英文“Peace”一词,由拉丁文“Pes”转化而来,印度语称为安静,汉译佛典中译为寂静,指心中呈现平静澄澈的状态,是佛教的最高境界——涅槃。如《维摩经》所说:“法常寂然,灭诸相故”。亦如《圆觉经》中云:“圆觉普照,寂灭无二”。我们深知,维护区域和平,促进全球的稳定发展,是佛陀对众生最大的慈悲和希望。
解决可持续发展问题的关键是处理好经济、社会和环境三者之间的关系,单从某一方面入手则难以均衡、协调。佛教一直以来都秉持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观念,以期能够给社会可持续发展带来新的思路。在佛陀看来,人类形形色色的活动犹如含蕴于一个透明的菴摩罗果之中,彼此差异却又相互观待,利益攸关地交织在一起,人类的生命活动乃至整个宇宙都是没有“自性”的“缘起”。
一、失落的人类大同世界
和平是人类永久的梦想。两千多年前,中国人理想的和平世界是“大同”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联合国制定的《可持续发展议程》提出现代人的和平发展愿景:“让人类摆脱贫困和匮乏,让地球治愈创伤”,“创建没有恐惧与暴力的和平、公正和包容的社会”,而且保证“绝不让任何一个人掉队”。这一伟大愿景让我们似乎看到了古代大同世界的依稀轮廓。
但现实世界里,人类却在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环境污染、生态失衡、疾疫流行、能源匮乏、金融危机、贫富分化、信仰缺失、道德沦丧、宗教冲突、种族屠杀、恐怖主义、战争硝烟、核武阴影……在人类历史上,我们第一次面对如此众多攸关人类共同命运的全球性问题和困境。
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让我们不仅追问:人类是如何失落了曾经近在迟尺的大同世界?
大同,不是无差别的相同,也不是等级分明的固化世界秩序,而是所有差异性都融会于“大道”的“和而不同”。犹如众流之入海,亦如众星之捧月。对“道”的理解,古人、今人,东方人、西方人,都有各自的角度和方式,但其真理的指向性却是共同的。在人类历史上每一次向大同世界的迈进,都是对于真理世界的靠近。这也就意味着,大同世界的失落,乃是人类从真理世界的滑落。
真理的世界始终蕴藏于人们的生命和心灵,人类的凡庸生活是走向真理世界的通道,以生命来验证真理的存在、以真理来映照生命的价值,是人类生命的核心意义、终极目标。儒家经典《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说:“与我们之内的神性本原自然同源的运动是宇宙的思想和旋转。每个人都应遵循它们,通过了解宇宙的和谐和旋转来纠正我们生来就被败坏的头的走向,使思想者与所思相应,更新其原始本性,之后他就能实现诸神为人类安排的最好生活,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佛教更是“内明”之学,通过内心的觉悟来认识宇宙人生“缘起性空”的真相,从而帮助自己与众生彻底解脱生命的痛苦和不自由,获得生命的圆满、自在与真正的和平——涅槃。
宗教和哲学,甚至科学也与道德和信仰关切融为一体。比如公元6世纪的新柏拉图主义者认为,物理学的价值不仅因为它为医学和力学等技术提供了原理,而且“有助于引导灵魂的较高部分即理智趋向完满;是道德德性的一种辅助;是通向关于神和理念的认识的阶梯;最后,它激起我们的虔诚,对神感恩。”令它们贯穿一致的是提升内在德性、觉悟真理世界的共同目标。这一终极目标构建了人类大同世界的模型,并感召着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们以各自的内省、内明方式去觉悟真理,趋向生命与世界的双重“大同”——圆满,和平。
二、二元对立的超越世界与世俗世界
在大同理想模型映照下,人类的身心是整合的,东西方文明是相通的,整个人类文明都建立在并指向内心觉悟与生命完善,而非外在的知识积累、技术更新、经济增长和物质幸福。近代以来,真理、道德、灵性和价值世界却逐渐与现实世界分离,科学摒弃了道德关切与价值考量,物质改善放逐了精神完善,人类的身心出现分裂,东西方也陷入了所谓的“文明冲突”(冲突的主体其实并非东西方文化本身,而是现代性与传统价值观的冲突,因此本质上不是文明冲突问题,而是现代性导致的世界危机)——现代世界由此呈现。
当今世界出现的危机根源于主客二元对立的西方文化原型。神的客观实在性与人的主体性形成张力,神性与人性、超越世界与世俗世界高下分判、难以并轨,因此对真理世界的皈依往往伴随着对人性的抑制甚至对自我的弃绝,这在中世纪的黑暗中被推向了极端。当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打破了神权统治,人的主体性便站在了前所未有的历史高度上。人性、人权、理性高扬,人的价值不再通过对神或真理世界的体认来表现,而仅仅通过人自身的各种创造性活动和个人意志实现来彰显。人们从中世纪的自我抑制反转为自我放纵,自我弃绝反转为自我膨胀,衍生出物质主义、个人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民族中心主义、文化霸权主义,世界的不和平因素骤增。
在一次次科技革命的推波助澜下,人的创造力更以指数级速度递增。人对自身知识、能力和财富的关注,已经远远大于对内心道德水平、觉悟程度的关注。随着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到来,人工智能、大数据、生物技术等新科技更将对整个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乃至价值观产生“颠覆性”影响,世界的不平等很有可能进一步加大。失去了超越向度的技术升级,将人类带向了没有终极目的的盲目发展。人在体验通过技术来创造和控制世界的“超级自信”时,也感到了巨大的精神空虚和意义丧失感。
在这个公认的“世俗时代”,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和可持续世界和平也许取决于这样的关键环节:让超越世界重新融入世俗世界,或者说在世俗世界里孕育出新的超越世界,让超越世界和世俗世界摆脱二元对立的陈旧模式,而走向全新的一体化时代;并且,将人的主体性引向内在觉悟、内在超越,而不是对外部世界的无休止利用、征服和控制。
三、“圆融中道”的可持续和平世界
在重构人类的整体性世界,实现人的内在超越方面,佛教的中道思想和佛性思想可以提供智慧启迪。
中道,是对缘起性空真理的特质描述。佛教认为,大到宇宙,小到每一个体的生命活动,都是没有实体自性的缘起组合,也就是具有“空性”的本质。这种缘起性空的本质使得真理(实相)呈现出“中道”的特征,即龙树菩萨所说的“八不”:“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道实相不等同于任何生、灭、常、断、一、异的现象,但同时又寄寓于缘起组成的各种现象中。这就意味着,“中道”是对万法“自性空”与“缘起有”的同时把握,真理世界与现象世界、超越世界与世俗世界是一体的两面,同时存在,不可分割。
佛性是我们觉悟成佛的内在潜能,犹如心灵的明灯,生命的宝藏。“中道实相”在外在体现为缘起性空的世界,在内在则显现为圆融一切差异、超越一切对立的“中道佛性”。以“中道佛性”为出发点而非以欲望为出发点,人类就能有足够的智慧驾驭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既不“以物役心”,让心灵成为物质的奴隶;也不会“以心抑物”,让人性成为精神教条的牺牲品。
中道智慧能帮助人类圆融超越世界和世俗世界,融摄佛性和人性,统一生命的终极性和当下性,开启新的文明模式,为可持续和平世界的塑造建构坚实的文化基底。
(一)超越世界与世俗世界的圆融
超越世界与世俗世界的对立和割裂,在佛教看来,即是真谛与俗谛的二元对立。只要对立的模式不变,世界无论偏向哪一边(超越或世俗),都会导致人类新的痛苦和不自由。
中道的世界是真谛与俗谛圆融不二的世界。《中论》里说:“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世俗谛,即俗谛;第一义谛,即真谛,意即神圣而超越的真理世界正是依托于世俗世界而建立的。龙树菩萨又说:“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从空、假、中三个角度(三谛)来体现缘起世界本身即是“中道实相”的显现。
中国汉传佛教赋予了“中道”教义更深广的圆融性和更强烈的内在超越精神。天台宗提出“一心三观”“三谛圆融”,世界的世俗性和超越性能够毫无矛盾地共融于每一个认识主体的心中。华严宗构建的“理事无碍法界”,则从更广大的视角将真理世界与现实世界看作没有隔阂、没有界限的统一整体。禅宗提出“即心即佛”,意味着真理世界本自蕴藏于每个人心中,对真理的体证完全取决于内心的觉悟。
这种“真俗不二”的真理观和世界观,将人类的超越模式导向了入世而非弃世、内在超越而非外在救赎,可以说是对神圣世界和世俗世界的“双重拯救”。
(二)佛性与人性的融摄、终极性与当下性的统一
近现代西方文化带来了人的力量的觉醒和人的主体性的建立,但因为舍弃了生命的超越向度,最终导致了人的力量的失控和人的自我意识的膨胀。所谓的现代性危机和世界不和平现象,根源都在于此。佛教却能够将生命的终极性和当下性融为一体,将充分的自信和彻底的“无我”融为一体,将神圣的佛性与最平常的人性融为一体,让真理的体认和实践成为一个人的内在生活、日常生活——即心即佛,即现实而成佛。
《成唯识论》这样解释“信”:“云何为信?于实、德、能,深忍、乐、欲。”也就是佛教的信仰包含了这三层含义:1、相信佛陀所说的教法是真理;2、相信佛陀和三宝的功德真实不虚;3、相信自己有能力证悟真理,获得和佛陀一样的功德。佛教徒的自信不是相信自己,而是相信自己可以成佛,也就是达到生命最究竟圆满的觉悟。这种自信建立在对佛性的深刻理解和认可上,而它正蕴藏于看似平凡的人性之中。
中国天台宗智者大师说:“明一切法悉出心中,心即大乘,心即佛性。”禅宗六祖惠能大师说:“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又云:“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汉传佛教将“佛性”“菩提自性”“真如本性”等终极真理表述,都诉诸人们的一念真心之中,由此将未来成佛的可能性落实为当下成佛的必然性,将真理的客观性内化为生命的主体性。禅宗前所未有地将超越世界与世俗世界、神圣对象与凡夫自身紧密融为一体,这使得终极意义的追寻可以贯穿于凡庸生活之中,人类自我拯救的希望从未如此切近真实。
四、新文明•新世界•新和平
当现代世界在资本、物质和技术的裹挟下超速运转,看似繁荣发达的人类文明却漏洞百出、危机重重,世界和平在日益加大的世界不平等中前途堪忧。东西方有识之士都开始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东方世界的追溯、对古老智慧的探求。
佛教智慧思想为我们反思现代文明、重构人类新文明,开辟了一条全新的路径。未来的新文明,应当是身与心一致、人与自然和谐、物质与精神统一、东方与西方融通的整体性文明;未来的新文明,应当是将所有的发展进步都会归于人类生命圆满完善、究竟解脱的终极性文明;未来的新文明,应当是以人类精神幸福和心灵觉悟为核心价值导向的“心文明”;未来的新文明,应当是时空无限、众生一体、自他平等、依正不二的开放性文明、包容性文明、平等性文明、绿色文明。
只有新的文明,才能塑造一个新的世界;只有新的世界,才能诞生让所有生命全面、平等、健康、可持续发展的人类新和平。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