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庞蕴看着人们追逐名利、尔虞我诈,感到这样的人生没有丁点儿的意趣。他小小的心灵向往着另类的生活,即视富贵功名如浮云草芥、用整个生命来探求人生真谛。
有一次,他听到有个名声响满天下的石头禅师之后,便前往拜见。
庞蕴问:“禅师,不与万法为侣的,是什么人?”
石头禅师微笑地看着他不说话。
庞蕴以为石头禅师没有听清他的话,就张口再问。
不料,石头禅师伸手把他的嘴捂住。
他的问话被捂在嘴里,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一下。突然,他好象明白了什么,想说出来,又不知从何说起。刚才心里的问题还像浮云一样遮掩着,现在只剩下一片青天了。那么云到哪里去了呢?
石头禅师微笑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也跟着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于是他留在石头座下参学,并与丹霞禅师成为好朋友。
有一天,石头禅师问道:“子见老僧以来,日用事作么生(你自从见老僧以来,在日常事务中,如何用心)?”
庞居士回答说:“若问日用事,即无开口处。”说完,遂呈上自己写的悟道偈子:
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
头头非取舍,处处没张乖。
朱紫谁为号,北山绝点埃。
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
石头禅师看了他的偈子,点头表示肯定,并希望他出家,问道:“子以缁邪,素邪(你是打算出家还是当居士)?”
庞居士道:“愿从所慕。”
因此,他选择了居士生活,而没有落发出家。
回想过去往事,再定睛注视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道一禅师,心中的浮云再次飘来。
这片浮云依旧无法让他看到辽阔的青天。
他对道一禅师说:“有一个问题,还请禅师慈悲开示。”
道一禅师也是微笑地看着他。
他从记忆里打捞出那个问题:“不与万法为侣的,是什么人?”
道一禅师说:“要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难。”
庞蕴用心听下文。
“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
庞居士于言下“顿领玄旨”,从前所残留的疑情一扫而光。
开悟后,庞居士继续留在马祖座下参学,时间长达两年。通过这两年的朝夕参承,他的修证日趋高峻,机辩迅捷,为诸方之所仰慕,他还写了下面这首偈子:
“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
自此之后,运水搬柴,皆是神通妙用。庞蕴机锋迅捷,他所到之处,与老参针锋相对,往复酬答,非同小可。
别了道一禅师,庞蕴回襄阳故里。
在路上,他听某座主讲《金刚经》。当座主讲到“无我相、无人相”时,庞蕴站起来:“请问座主,既然无我、无人,那么是谁在讲、谁在听?”
座主思忖良久,无言以对。
庞蕴说:“我虽然是个俗人,却也大概知道一点儿。”
座主向他请教:“那,就请您说说您是怎样体会的吧。”
庞蕴微微一笑道:“无我复无人,作么有疏亲。劝君休历座,不似直求真。金刚般若性,外绝一纤尘。我闻并信受,总是假名陈。”
座主听后,欣然叹服。
一路参行,终于回到故里。庞蕴将家中的金银细软用船装了,泛舟湘江,一一抛下。
庞蕴这些古怪的举止,引人关注。有人问他:“你这样做,为了什么呢?”
庞蕴唱了一首偈子:“世人多重金,我爱剎那静,金多乱人心,静见真如性。”
庞蕴一心参究,一家生活靠儿子耕田、女儿编卖竹篱来支撑。
一日,庞蕴在茅舍里打坐,忽然有所体会,自言自语道:“难难难,十担油麻树上摊!”妻子听后,觉得好笑,随口应道:“易易易,百草头上祖师意!”
女儿灵照正在舍外编竹篱,父母的对话一并听在她的耳朵里,她觉得有意思,在外边高声地说:“也不易也不难,饥来吃饭困来眠。”
庞蕴听了女儿的对答,赞许地笑道:“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团栾头,共说无生话。”
某年冬天,药山禅师邀庞蕴到山中闲居。庞蕴乘兴而去。两人兴致都很高,相互交流修学的心得,一连三五天,谁也不觉疲乏。
某夜,烤着劈啪作响的炉火,两人谈锋正健时,有人敲门。
药山禅师问:“山居偏远,你说来的是谁?”
庞蕴道:“叫门声如此响,当然是你的常客。”
不一会儿,药山禅师陪几个客人进来,并把庞蕴向来客作了介绍。
几人寒暄几句,开始交流参学佛法的种种体会。
庞蕴用心地听他们谈话。来人中有位全禅客,在介绍自己的心得体会时提高嗓门,并不时地向庞蕴瞧上几眼,颇有些自得之色。庞蕴觉得他们谈论的无非知见,是未能真正体会佛法真谛的“口头禅”。口说三千不如坐禅一刻,于是,庞蕴在禅床上闭眼打坐。
东方既白,几个来客谈兴阑珊,打着哈欠起身告辞。全禅客看着仍在闭目打坐的庞蕴,哈哈大笑说:“老兄,我们谈话时间长、声音大,该当不会扰你一夜清梦吧!”
庞蕴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看几位客人要走,他起身下床,陪药山禅师送客。
门外好大的雪啊!
原来,这一夜,屋里几个人谈论佛法时,外面飘扬起天女散花般的瑞雪。
大雪的清凉让全禅客精神一振,他随口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庞蕴走过去拍了他一巴掌,道:“不落别处,落何处?说!”
全禅客目瞪口呆,一夜的禅机妙语一时竟无从拾起。
住山罢,回到襄阳,庞蕴和女儿从襄阳城东搬到城西。
光阴如流水,一过许多年。
庞蕴自知世缘将尽,就对女儿说:“灵照,今天中午我要走了,请你帮我看一下太阳,正午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说罢,他盘腿打坐不再说话。
太阳到了头顶的时候,灵照放下手中的竹篱,跑进屋来,对庞蕴说:“爸爸,你快出去看看,今天中午竟然有日蚀。”
庞蕴一听,觉得有趣,于是下坐出门来看。
湛蓝的天空上,阳光灿烂,哪里有什么日蚀?
顿时,他知道上了女儿的当。
回到茅舍中时,女儿灵照一脸微笑,在他打坐之处,合掌坐化。
他只得动手料理女儿的后事。
没过几天,州官于由前来拜访他。两人在一起谈论佛法,交流修习心得。
庞蕴装作累了,躺下来休息。他招手让于由坐在自己的身边,头枕着于由的腿,他注视着于由,说:“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好好珍重。”
于由听出庞蕴话中有告别的意味,便问他:“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庞蕴说:“空华落影,阳焰翻波。没有什么了。”
言罢,即寂灭。
庞蕴的妻子听到于由差人送来的消息后,说:“他们怎么不跟我道声别呢?难道我那愚痴的女儿和那个傻老头一样,这般忍心待我?”
她到田地里找到了正在锄地的儿子,告诉他庞蕴和灵照已经坐化。儿子收起锄头,应了一声,便手拄锄头立身化去。
她叹了口气,说:“这一家人怎么都这样啊!”
焚化了儿子后,她与诸乡邻一一道别,从此离开了城东之家,到他处隐居了。从此后,乡邻们再也没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