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珍珍居士
文/法圆法师
陈珍珍先生,现年96岁,福建佛教界国宝级大师,她用她传奇的一生,谱写了从弱女子,到坚定的佛弟子,再到义无反顾的佛教教育者,最终成为一个地区,一个时代佛教的标签性人物的华丽乐章。
今天,她静静地坐在大慈林那间属于她的房间里,任窗外从晨光初现到月明中天,任檐下从春雨如丝到秋风满阶,她都如长空闲云一样,安安然,静坐在那里。此时,如果你有幸走近她,便有可能一步踏入民国那个峥嵘岁月,在高僧辈出的时代,看佛教界风起云涌,地动天惊。
而我何幸,于2012年、2013年、2014年,连续三年,共有四次,走近这位佛门传奇,坐在先生的面前,静听历史的车轮辗过百年,在花谢花飞中,看高僧云起,法轮长转。
2012年12月2日 双手相握间与圣者相对
2012年12月2日,我在雪峰禅寺住持法度法师的带领下,随话剧《天心月圆》的制片唐老师等一行人,来到陈珍珍先生泉州的家中,一间陋室,半墙诗书,一位世纪老人,静静地坐在我的面前,随着她的话语,我走过百年风霜,走近弘一大师。
此时的陈珍珍先生已经九十三岁高龄,但是先生思维敏捷,话语精辟,特别是提到弘一大师,先生更是饱含敬意地向我们讲述了少女时代的她两次拜见弘一法师的因缘。先生浅浅道来,如一股涓涓深山泉水,蜿蜒迤逦,走过迢迢山峰峡谷,清净无尘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似乎无奇,实则决非红尘凡品。
先生也耐心地倾听了我的同行者对于话剧《天心月圆》创作思路的介绍,对于大家提出的问题,都一一详细解答,我震惊于先生对于弘一法师研究的透彻,无论什么样的问题,只要涉及弘一法师,她都不假思索地详细说明。我想先生这样的成就,应该不只是用心来做研究的结果,甚至是用生命来做研究。而这样的态度正是得益于弘一法师伟大僧格的感召与加持。
几个小时的会谈,我几乎没有说话,临走时,先生说要送我们一本《弘一大师纪念文集》,法度法师显然是希望我能有这样的殊胜因缘,特别请先生也送我一本,并向先生介绍了我。
先生问我名字,我说,我叫印媛。显然,先生把我的姓名当成了法名,说是不是题字上要写印媛居士。我说,这是姓名,我的法名是隆媛,我是梦老的皈依弟子。先生的眼睛里立刻满是温情,她对我说,她和梦老经常联系,她印有关弘一法师的书,梦老还寄来钱助印。
告别时,先生说,她一定要和我握握手,我千里远来,又是故人的弟子,她心里欢喜。先生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先生的手温暖柔软,我感觉自己的心微微颤动,似乎时空就在这双手相握时交错重叠。先生拉着我,回到了那个我其实并不熟悉的年代,那个高僧往来,佛法昌隆的时代。我的心清楚地感受到,古德先贤离我们并不遥远,他们正用一种我们并不知道的方式,默默地关注着我们,加持着我们,引导着我们,只待因缘成熟,在某个不经意间,我们蓦然回首时,却已经站在圣者的面前。
2013年3月30日 从重新相识到相知于心
2013年3月30日,雪峰禅寺举办首届“雪峰禅文化节”,话剧《天心月圆》也将在禅文化节上首演,受制片唐老师的邀请,我又一次来到雪峰禅寺。后来,我才和唐老师说,之所以在繁忙的工作中,赶到福建,参加禅文化节,看他的话剧还在其次,我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能见到陈珍珍先生。
但当我站在陈珍珍先生的面前时,先生却几乎记不得我是谁,于是,先生的学生张勇老师和我一起,帮助先生回忆去年十二月的事情,也许是那天我说的话实在太少,先生满怀歉意地看着我,说自己上了年纪,请我原谅。我赶紧说,没有什么,是我打扰了先生。
我正很惶恐地不知道怎么继续交流下去的时候,先生却已经开始认真地重新认识我。于是,我告诉她,我是梦老的弟子,我说,我和您是有些相似之处的,陈珍珍先生的眼睛立刻亮晶晶地满含着笑意。我说,您一生未嫁,我也至今未婚,先生立刻说,这样好呀。
我又说,去年,您说,您可以背下《长恨歌》,只是要用闽南话才好,我也会背的,只是,要用普通话才行。陈珍珍先生的眼睛更加明亮,她很高兴地说,这样呀,那你不简单呀,现在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能静下来读诗词的不多了。我说,我是小时候,把别人读儿歌,念童谣的时间,都用来读唐诗宋词了。先生就更高兴,说真的很难得呢。
于是,所以的尴尬与惶恐都不复存在,我与陈珍珍先生重新相识于泉州,在她的眼里,似乎我的身上,多少有了年轻时她的影子,可以于花前月下,山高水长之处读唐宋诗词的女子,而这样的女子,独自一人,走过人生最精华的年代,最终会归于佛法之中。陈珍珍先生看着我的眼里,多了许多的怜惜。
接下来,是禅文化节开幕式与禅文化节各种活动,陈珍珍先生成为整个开幕式及禅文化节上最璀璨的明星,她被参加禅文化节的各地弘一法师研究会的学者们、法师们追逐着,大家都因能见到她而兴奋不已,都强烈地要求与她合影。陈珍珍先生却只是淡淡然,含笑面对所有的人,有人要求合影,不管是谁,她都积极配合,看着大家心满意足的笑容,先生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
按计划,开幕式第二天一早,我将与北京来的嘉宾一起返回北京。晚上我又来到陈珍珍先生的房间,准备向先生告别。先生的房门是敞开的,屋内高朋满座,来参加禅文化节的各地学者聚集在先生的房间,都希望不要错过亲近先生的机会。我站在门口,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先生已经看到了我,她向我招手,让我进屋。
我走到先生的面前半跪下来,先生拉着我的手问,我去年送你的书还在吧,我说当然在,先生又说,我当时应该写隆媛居士,而不是印媛。突然,我明白过来,先生记起了去年的事,先生对周围的学者说,这是我的知己,我很惶恐,赶紧说,先生,这哪里当得起,我连做学生还不合格呢。先生说,你要在佛法上多用功,好好工作,好好修行,你将来会前途无量。我感动于先生的爱护与加持,她用她的关心,温暖着我的心,又用她的赞叹,给我以无畏前行的力量。
我对先生说,先生,您这里人太多,我就不打扰您了,明天一早,吃过早饭,我将离开泉州回北京,明早就不来打扰您,今晚向您辞行。先生说,那你先回去休息吧,反正福建你是常来常往,记得以后来福建,一定来看我。于是,我又一次告别陈珍珍先生,没有殷重的惜别,没有繁复的祝福,只是淡淡的一句:常来常往。
2014年4月20日 最中肯的建议
再来雪峰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2014年三月,我放下工作,只身从尼泊尔取道泰国,迢迢千里,回到厦门,借住在太平岩寺。法度法师知道我一人病倒在太平岩寺,很担心,让我及早回到雪峰。于是,我又一次来到雪峰。法度法师告诉我,陈珍珍先生已经搬到南安的大慈林居住,等他有时间的时候,带我去拜访先生。而我第三次见到陈珍珍先生,却已是4月20日。
等我在陈珍珍先生身旁坐下来后,我告诉先生,我已经不工作了。先生问我今后怎么打算。我说,我想出家。先生一听,很高兴,她说,她一直想出家,但是,一生也没有这样的因缘,能够出家是件好事。接着,她又问我,为什么要出家。我告诉陈珍珍先生我出家的目的,这几乎是第一次我如此详细地和别人说明我为什么要出家。
陈珍珍先生听了很高兴,她说,只是这样的发心,就很了不起,很值得赞叹。陈珍珍先生和我谈起民国以来,唯识学发展的脉络,我很惭愧,许多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与先生相比,更能看到自己的浅薄。她说,自民国时起,唯识复兴之始,就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她希望我能不舍本心,坚持誓言,无论成功与否,此生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陈珍珍先生又问我,是否找好了要出家的地方,我说还没有,因为自己和女众出家缘分浅,几乎没有相识的,更不要说彼此了解的。陈珍珍先生就提醒我,出家这事不要急,要随缘,先找个寺院住下来,感受一下,看自己是否适合这个寺院,而且寺院也要考察你,看你是否适合寺院。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过程,不管这段生活多艰难,也要用心走过,在这样的经历中,正好可以忏悔自己的业障,培植福报,只待哪天福报具足,出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先生不假思索、旗帜鲜明的支持,已经让我很感动。虽然先生对我的赞誉,让我惶恐不安,但先生的分析与鼓励,却让我更坚定了自己要走这条路的决心。先生还从一个佛教教育者的角度,给我以最直接的告诫与提醒。她没有告诉我要怎样去找关系,走捷径,这对于她,甚至对于我来说,都并不是难事,她告诉我,要怎样认真地走好出家前的路,为出家积累福慧资粮。如今,当我走过出家前的十一个月后,我才真正明白先生的良苦用心,才知道只有那样,才是对我最大的爱护。
2014年8月30日 谦虚的长者
第四次见到陈珍珍先生,是又四个月后的事情了,我决定中秋节回北京,而且,是否回雪峰,何时回雪峰,都没有确定,我怕此去山高水远,此生再见无期,所以,临走前,我又来到大慈林,向珍珍先生道别。珍珍先生依然坐在大慈林属于她的房间里,沉沉静静,如波澜不兴的湖水,若不了解,没有人知道,她在心中阅尽近百年近代中国佛教史。
我们的话题又不可避免地涉及唯识与中观,先生说,她正在整理过去的旧文稿,其中有一篇是纪念一位近代海外高僧的,那位老和尚就是学唯识的,她让我读一读那篇文章。我怀着恭敬与学习的心,把文章读了一遍,刚读过,珍珍先生却很认真地问我,里面有哪里关于唯识的说法是不妥当的吗?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在我的理解中,我是去学习,而不是去发现问题,但是,珍珍先生的态度与语气显然是希望我能真的提出里面的不足。在珍珍先生的面前,我只是个晚辈后学,而她如此认真的态度让我惶恐而感动。
又到了告别的时候,我轻轻地走到珍珍老师身边,默默地跪了下去。当我双膝落地的那一刹那,珍珍先生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也只是在家人,我担不起,担不起。我说,先生,我就要走了,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见到您,而且,就算再见到,怕是我已经出家,就真的不方便向您表达我的敬意。这是第一次,也许,也是此生最后一次了。
走出大慈林,回望远山环抱中的这个寺院,不知道何年我能重来,而对于珍珍老师来说,我也许只是天际的流云,来去本无凭,她的心中,更多的是中国近百年的峥嵘岁月,以及在这段峥嵘岁月中,佛教界的潮起潮落,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