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道缅怀恩师任继愈:解行相应的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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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继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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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立道

  余虽为先生的最后一名正式执礼的弟子,算是俗话中所说的登堂入室之辈。但回想起来,更多的时候,余的确滥用浪费了先生的关怀与爱惜。先生在初次见面时让人觉得威严,一旦我们得以侍学左右,先生则会用他长者的温和关爱呵护学生。这中间若论学问道,先生仍然是严肃的。还是借《论语》作譬,其中的一章,子夏所说“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是啊,先生在人生的路上,一直对余恩宠有加,一再地容忍在下我的任性而再再地帮助我,在下每有跌倒,每经挫折,都得到先生的鼓励与扶持。说件小事,1982年,我的太太在老家因低血糖骑自行车时晕倒住院,我因为病况不明,连夜回家。头天进门,次日便收到先生的电汇700元。隔天再收到先生的手札,殷殷嘱咐,关爱再三……;80年代末,那天早上,在下侥幸免死,回到宿舍,通过电话给先生汇报情况,话筒的那一端师母冯先生已经哽咽失声,而先生沉默半晌,说了一句“没事就好,我昨天夜里在想,你多半会在SQUARE,现在你没事就放心了。先歇着吧。”我知道,已经让他老人家担心了。

  就因为这件事,80年代末,我在毕业后找工作颇为不顺,几处谋职,数度碰壁。我向老人提出居长安不易,欲南奔谋食存身,先生沉吟半晌,说是可以在他家安一张床,为我提供食宿,让我再看看、再等等、再寻寻……我终归回到南方,但在那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先生数度给我或电话或信函,想要知道我的近况。最终,还是仰先生之力,在下重回长安,再拾旧业。但在下是不安本份的人,回到京城,几度跳槽,一度辞官。虽然如此浮躁,但无论何时,每一次先生听我汇报完毕,都会说“也好,这回可以认真读书了……”直到2005年,先生在我最后一次折腾后听了我的“汇报”,才说了一句,“你怎么老长不大?要知道,能够随遇而安,在佛教里可是一种修行啊……”但余总不能随遇而安.再下一次,当我放弃“研究员”身份,成为“出版商”时,先生听过我的近况,只说了这么几句“但愿不是少了一个读书人而多了一个商人。”又说“做点好书吧。只要用得着,(我们)可以为你摇旗呐喊。”

  对我的不安份,先生有他的看法,但他从来不会要求学生应该如何如何,更不会为此呵斥自己的弟子——仅仅因为他们的选择。他尊重后辈的选择,这里已经有了自由主义的宽容态度。但对他自己的责任选择,先生则是敢于担戴、面无难色的。

  说过了先生的为人处事,多少说两句先生的学问功夫吧。先生培养弟子,总注意的是学习的方式方法,是思维的理路。1984年余随先生出访印度。在印度跑了一圈以后,离别的前一天,先生在机场问我:看了这么十几天,你对印度最深的印象是什么?你如何观察这个民族?我言不及义地说了一番国家贫穷,人民困苦之类的套话。先生则说,你不觉得印度的知识分子有些什么特点么?先生认为印度的知识分子有着远比中国文人更强烈的自信心。无论何处,无论何时,只要有开会发言的机会,印度学者不管在场的是哪国人,是不是权威,都会抢着发言,而且只要不受干涉,他便会洋洋洒洒地一直讲下去。好多印度学者的英语其实真的broken得很,但他们都敢说自己的英语字正腔圆,而且一水的“标准伦敦口音”;又有一次,一位同学谈到日本的文化与社会风气,对日本人的“温良恭俭让”称赞有加,冷不丁先生说,不会总是这样吧,你说的与你同行的知识分子,一般的下层人,那些二战时来到中国的士兵就不会是这样吧。先生于是补充一句:一分为二是基本的辩证法原则。这个原则看似简单,但在我们做学问时、发言主张时,尤其要小心,不要说过头的话。真理与谬误往往挨得很近很近哦。先生说,我一辈子都相信:任何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凡事力戒走极端。

  惟其如此,先生晚年在对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中国佛教进行反思时,曾经谈到禅宗的“即心即佛”“当下成佛”的说法,其中包含着文化革命当中的一些口号的思维方式,例如“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先生说过主观唯心主义有迷人的浪漫主义的色彩,其实这种思想方式或者思想气质也影响到我们的革命领导人。他认为许多结果貌似滑稽的可笑已极的政治错误与局面,其实都是中国人思维深处的这种自师自证的主观主义造成的。由此,他引出了必须重视经验的哲学,更必须重视理性的哲学,中国文化当中,其实理性与经验的科学水平都不够。如果不能克服这一弱点,我们从科学技术到政治制度都会是有问题的……联系到知行全一,先生认为禅宗在某些时候还不及净土宗来得踏实。先生对于自心即是宇宙的大气度是有微词的,虽然没有明说,但同他老人家在论述王阳明和阳明后学时,偶尔也有流露。他曾经说,心学的主观唯心主义可以造成一批文化英雄,但却只是在境界上在个人的心灵领域内的自高自大者,可以放之弥于天地,收之藏于一心。它可以解决人生态度人生观的烦恼,却无助于改造世界,相反它引人逃离世界,而且是理直气壮地逃离世界,逃避人生。

  从先生对中国文化的反思可以看出:我们离新文化运动所呼吁的科学与民主还有多远?为什么还会有这么远?当然,先生从来没有明白地说出这层意思。但他一再地提醒我,必须总结“文化革命”的经验与教训,总结这个革命的思想根源,这个运动的思想机制,并且将它同对中国文化的反思结合起来。我相信先生没有完成的这个工作已经展开,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他老人家这方面的手稿。这里还要补充一点,先生深谙中国文化典籍,但先生对西方文化命脉也不陌生。在许多问题上,只要仔细的分辨,我们可以看到先生身上的理性主义光芒。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1984年硕士论文答辩前不久,那个冬天的一个晚上,先生曾有一次兴致大发,因为余问到唯识理论的绝对观念论,先生提到了黑格尔,旋即转到了英国的布拉德雷(Bradley)身上。那天晚上,他老人家用两个钟头大谈《现象与实在》,说是他在西南联大时有一个学期,痛下工夫研究过这位新黑格尔主义者。

  写到这里,我不知道如何为这篇回忆缅怀先生的文章收场。暂时打住吧,简单地为任继愈先生的一生学术成就,以几个枯燥的名词概念来简单总结:

  我们刚刚失去了一个哲学史家、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他在好几个领域——中国宗教学、中国哲学研究、中西思想比较、中国教育实践的研究——都有着重要的影响久远的绝非一般的创见和观点。先生晚年的学术特点:一、学问与人生的结合点:关心(社会的)民主建设,呼吁民主精神;二、对于中国文化的批判与反思——关于传统文化、关于传统的孝道等伦理的现代阐释和意义;对于佛教的主观唯心主义的批判——他主张“解行相应(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但不同意师心自用,不同意脱离实践的理论革命,他认为“即心即佛,即身成佛”的一套说法正是从中国文化的特征里流出来的。正是这一方面,中国文化的实践工夫是有待真正解决的问题。

  为先生吊唁拟了一幅挽联

  右联:昔为人天眼目 教书育人 奖掖晚进后生

  左联:今受弥勒亲邀 决疑兜率 辩证诸佛义旨

  横联:解行相应

责任编辑: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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