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释文
见月律师,一生待人接物做事,态度威厉不露恩慈之情。也许有人会认为他过分严厉,不近人情。但是末法时代的一些善知识们,多半没有铮铮刚骨,与世俗随习同流合污,还自称是“权巧方便,慈悲顺俗,”来掩饰自己。这本书中所叙述见月律师的言行,正是对症的良药。儒家说:“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听到管叔、伯夷两人的人格风范之后,顽劣之人会变得清廉,胸无大志的懦夫都会树起雄心大志)。我看这也适用于见月律师。九月五日,我编写完见月律师年谱摘要,又校阅《一梦漫言》,增订标要注释,并写了题记。九月十三日写完《随讲别录》两篇,躺卧在床,追思见月老人的往事,并发愿明年去华山(宝华山)礼塔。不觉泪流不止,深感佛门气象凋零不振,痛彻肺腑。
以前在藏经目录中曾见载有《一梦漫言》。以为是现在人所写的通俗劝导世人的佛书,就借了一本,读了起来,才知是明朝宝华山见月律师自述他行脚参访的苦行事迹。令我欢喜踊跃,深觉珍贵无比,叹为希有。反复阅读,连吃饭都忘了,阅读之中,深受启发,感动得潸然泪下几十次。因而概括分段大意,加上眉注,并参照地图,另绘了一帧大师行脚路线图,希望将来的学佛人,学习这部书时能够依文解义,没有读不懂的地方。
甲戌八月十日阅读完毕,二十五日抄录完毕,并作此题记。
弘一 于晋水兰若。
千华寺继任主持见月老人自述
弘一律师批注 后学大光校正
康熙甲寅(公元1674年)冬,离言等各位阿阇黎(轨范师。意教授弟子,使之行为端正合宜,而自身又堪为弟子楷模之师。即导师),以及寺中众班首领、执事,恭敬恳请,要我述说我的行脚参访经过和事迹,以资鼓励后人。所以就提笔,从始至末,拉杂直述,不加文饰。
我是云南楚雄府,许家之子。十四岁时,两个弟弟尚小,不幸父母先后去世。兄弟三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伯父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对我们倍加爱怜,恩育教诲。当时我曾临摩画了一幅观音大士像,人们都称赞我是小吴道子。我生性好到处游览,观光,脚步不停。到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二十五岁时,听说大理府和北胜州接壤之处,有一条金沙江,沿江居民以淘沙金生活。我就邀约了二三个同伴,走了五百里路去观光,看到了实际情况,天地造化养育生灵竟有如此巧妙。又听说鹤庆府,地处群山之中,山势如墙壁耸然而立,河流平坝道路险阻。古时有一业龙想把它变成海。此处东南地势低凹,叫甸尾,水流到此,积聚受阻,渐将泛滥。有一西域神僧摩伽陀尊者,慈悲救生,用锡杖在甸尾的山脚处,穿凿了数十个孔洞,深达五里多,把积水汇成一条水流导入金沙江。在此我遇到了浪穹县的学士萧闇初,他曾在楚雄请我为他画一幅观音大士像,一见面,很高兴,就邀请去浪穹县。接着又有孝廉杨绍先等人前来拜访。萧闇初和杨绍先两家是亲戚,都是巨富人家,各有名园别墅,大家情投意合,因此,我在那里逗留了一年。
我二十七岁那年,正是崇祯元年。十二月初旬,正与诸位好友相聚于梅园游玩。此园离浪穹县城二十里,是萧闇初的书斋所在地,背靠石宝山,面积有十多亩,种了数百株梨树,四季都可欣赏各种花卉。大家一起饮酒作乐,酒意正浓之时,我接到老家来信,告知伯父很想念我,但没有等到我回家,去世时七十多岁。当下我大吃一惊,酒也醒了,不由得伤心流泪。我从来不信佛和道,这时突然发起出家的念头,就对众友说,我实在不孝,父母和伯父之恩未报,大逆之罪难逃,现今决志出家忏罪报恩。从此一别,不复再聚。大家听了,都瞪大眼睛望着我,以为我发疯了。萧闇初说:“你一天都离不开酒,怎么说起出家吃素的事。如果真要出家,不必到别处去,我把这座园子奉送施舍给你修行。”杨绍先说:“萧兄既然奉施了园子,以后日用所需之物,一概由我包下,并把我随身的家童送给你听便差使。”我说:“这四件事幸蒙二公成全,实属多生良缘。更希望今后不要再带荤酒进入此园。柴米不限多少。凡是行脚僧道,我都愿供养斋饭。”他们都欣然答应下来,没有丝毫碍难。离此园二十里外有一座道观,我前往拜访,叙说了我想出家之事。该观的一位老道士想诱说我做他的徒弟。我见他举止没有威仪规矩,谈吐又不合情理,就推说要回去想一想再回复。又见他桌案上供着一部皇经,就想请回园中阅读。他说:“你不是道士,怎么能随便说请经呢!”我当即脱下身上所穿之衣,和他换了道袍。他说:“既然你真出家,可以请去。”我回到了园里将经卷供在案上,顶礼膜拜,自己改名为真元,号还极。
到了腊月三十日,我写好一玉皇牌位供起来,至诚口称神号进行礼拜。到了中夜,精神有点疲倦,不知不觉跪伏在地上睡着了。梦见碧空万里,红日高照。我来到一个大寺庙前,只见殿台雄伟高大,外有红墙围绕,松柏成行,中间有一门,看到有许多僧人在里面,都是光头,身披袈裟。我心生欢喜,想进去,但门槛太高,无法跨越。奋力试了几次,忽然,就进去了。进去以后,觉得自己不是道士,而成了僧人模样。见到众僧围绕之中有一高座,上坐一老僧,身着红衣,笑嘻嘻地招手要我上去。我就挤开众僧走上去。那位老僧拿了一卷经书给我,说:“你来给众僧宣讲。”我就接过来,站在座旁开讲,众僧都跪地而听。待到一觉醒来,浑身汗流,讲的什么内容也全忘记了。就想,我终究不是道家门中之人,以后必定成为佛门的僧人。天明之时正是崇祯二年,我二十八岁。从此每天跪诵皇经一部,隔三日拜忏谢罪一周,作为长久的定课。每次作回向祈祷时都悲咽涕泣,申白报恩。旧时的熟人好友来园随喜,见我以前的俗气全无,真实修行毫不懈怠,都发生信心,赞叹不已。有人发愿终生吃素,有人要脱尘出家。从此百里以内都知道萧家梅园有个还极道人。
离浪穹县城八十里,有个三营镇,那里有座大觉寺,定于崇祯三年春天起建龙华法会。我于元宵节前往随喜,恰遇主僧云关法师和筹建法会的各位会首在大殿里。我肃整威仪礼佛之后,进了斋堂坐下。有一居士,白发儒巾,走上前来拱手行礼,问我从哪里来。我说:“自浪穹来”。他问:“你见过萧园的还极道人吗?他的道念和修行如何?”我说:“曾经见过,此人只可听听名声,不能见面,假装修行,实在是炫耀虚声,惑骗群众。何况他出家不久,有什么道德修持可言呢!”那位老居士脸色沉了下来,严肃地说:“你既然是一位修道之人,见人有德,应当赞扬,知人有过,应当隐藏。这样嫉妒同行的道友,如何能称为修道之人。”这时有一居士从外面进来,他认识我,高兴地对我行礼。那位老居士见状就问:“你认识这位道人?”答说:“这就是萧园还极师。”老居士说:“差一点当面错过!”就立即告知了主僧和各位会首,一齐向我作礼问好,并且恳请我主坛。我说:“主持龙华法坛者,应该通晓玄门法事。我只是静修,专门礼诵,不宜。”他们一再诚恳请求不已,我也推辞再三。后来,我见众人情坚难却,就说:“此大法会,必须以斋供僧众为首要任务。你们可曾作好准备?”众人答:“没有准备。”我说:“如果缺了斋供僧众这一条,怎么能称为胜会呢!这件事我愿意勉力承担下来。一来与众居士共同庄严道场,二来可引导所有善信之人布施植福。”大家听了都欣喜赞叹拜谢。第二天准备去拜访该镇的知名人士,劝请他们带头赞助此次法会。有人说,本镇有一姓艾家族、为乡宦,另有一吕家,官为指挥。两家联姻,为翁婿,都是富户而且好为善事,又是浪穹县萧闇初家的至亲,此外就没有人可比了。我一想,此事看来有希望,就决定先去拜望吕家,在门口恰好遇见萧闇初派来送礼的人,我就顺便请他进去通报一声。我随即被请了进去。艾护法也正好在此,他虽听说过我,却未曾见面。我叙说了法会斋僧之事。艾护法说:“哪里有建龙华法会而不斋僧的道理!还极师既然肯一肩承当此事,老夫也愿带头倡导。”马上就派人邀请本镇有德望之人和善信之士前来共议,大家都乐于随从。第二天,艾、吕二位护法,擎着一青一黄两把盖伞在左右,我身着道袍草鞋在中间,后面乡耆善信随行,在该镇大小街巷周游一遭,各自劝请亲友共成善事。当日所施之钱物,共计有银钱三百余两,米五百余石(古时称量计数单位)。
回寺后,即时聘请工匠,起造草房数十间;其它一应什物用具向各家借用,只有主管伙食一事,很难找到合适人选。到了下午,有一行脚僧来,相貌古朴,语言柔和而有力。问他从哪里来,说是前去朝礼了鸡足山而来,是寻甸府人,法名成拙。我邀请相助,他当即应允。此人很有道念,日夜操劳,而全无一丝轻慢倦怠之意,此我俩结为道友。每天前来赴会吃斋的云水僧道,不下千人,孤寡男女乞丐穷人超过百数。凡是前来设斋供僧的施主,我都劝请他们礼敬僧众求福,又向他们开示说,那些贫苦人中,不一定就没有我们以前多生多世的父母及眷属。因为他们前世不供养三宝,不救济贫苦,所以今生招来这样的报应。你我都是肉眼凡夫,看不到这一点。应当折服高傲我慢的习气,恭敬礼拜。他们听了都很信服,依言而行。这是滇南地区,自古以来罕有之事,也是我从未学习经典,出自己意所作的教化开导因缘。到了法会将要结束时,听到各位会首私下议论,要准备礼物酬谢我。法会圆满的前一日,我就私下向成拙一人辞别,乘天色未晓,一人悄然返回浪穹县。
崇祯四年(公元1631年)我三十岁。二月中旬,剑川州当时有李君辅和李君弼两弟兄,都是学界名士,笃信三宝,常和我会晤。他们有一书室,离剑川州城三十多里,青松苍古,赤岩奇秀,极其幽僻,想请我去那里静修。他俩与萧闇初交谊甚厚,就派人送信给闇初。闇初开始犹豫不决,从道友感情论,难于与我离别,从儒友交情想,又该满足李氏兄弟之求,因此两难。我说这里离剑川不远,还是舍己从人为美。就辞别萧园而应请去李园。三月十五日抵达,在那里斋僧如前,修道益加精进。李氏兄弟增加了信心,其兄也发心毕生吃素了。
六月初,我因避暑攀登到赤岩,找了块巨石,盘腿而坐。望见向西约五里远的地方,群山环抱,树林蓊郁,想必是一座古刹。就起身向那里走去。到了那里,只见一座茅庐,竹扉半掩,从里面传出木鱼咜咜和喃喃诵经之声。等到经声停止,进去见一老僧,仪容可敬,我向他礼拜。他说:“你们黄冠(道士)之流,多不礼僧。你从什么地方来?名号怎么称呼?”我回答是浪穹萧园的还极道人,现今受请住在赤岩书室。他就拱手问讯,说:“听说还极师在三营龙华会中,斋僧济贫,不分门户贵贱,并且善于开导施主和信众,空去我相。请问你拜谁为师?看什么经教,能这样作广大佛事?”我说:“未曾拜师,也未诵阅佛门经教,全凭自己的意思这样做的。”他颇感惊讶,说:“你所做的,都是菩萨行,你大有慧根,快依止一位明师,剃发为僧,以便弘扬佛法,化导众生。我常诵读《华严经》。你可以请去,恭敬跪阅。佛、道之理,有浅有深,而菩萨的悲愿行持无量无边。你自然发菩提心,不用藉助于别人的开示。”我听后拜谢并请了《华严经》回到赤岩,焚香跪阅到“世主妙严品”完。又回想起最初出家时夜里所作之梦,想披剃为僧的心情,骤然急切起来。
七月终,浪穹县大寺主僧妙宗,带了萧闇初的信来会我,邀我同朝鸡足山,这正合我意,立即辞别李氏兄弟,会同闇初和妙宗二人,于八月十五日到山,夜宿寂光寺。打听山中有无明师,听说狮子峰有大力和白云二位老和尚,精修净业,三十年不曾下山。我便于十八日同妙宗和闇初,穿松林,绕小路,入山谷登上巨岩,到达静室,礼拜哀求为我剃发。大力老和尚详细问了我的根底和缘由,幸得垂慈应允,命我准备衣钵。闇初就说:“既然承蒙和尚摄受还极,他的衣钵斋供等事物全由弟子我承担。”白云老和尚说:“我看此人终究要成佛门大器,不可草草行事。恐怕出家容易,持戒不坚。必须要他自己沿门乞讨化缘,以折服他的我慢习气,考验他的心志。乞化得了衣钵,再回山披剃。”我心想这两位善知识,一个慈悲摄受,一个要折报我之贡高慢心,实在令人敬畏,佛门全然不同玄门(道家),慎重而不泛滥。心知因缘未到,含着眼泪说:“和尚所说,一一遵依。但既然登山来到此地,不忍空手而回,求和尚慈悲,赐我一个法名。我虽未剃发,暂且作一名心僧。”大力老和尚听了破颜微笑,就给我起了法名--书琼。
我礼拜之后退了出来,四方环顾心想下一步应当怎么办,正在踌躇之间,有一僧人名月峰,走上前来问我:“道人,你心中有什么事委决不下?”我说:“正在计划乞化衣钵,没有熟人的地方才去。”他说:“从浪穹县出发,过凤尾山二百里,有个地方叫落马井,产盐,有数万户人家,好善多富。我就是那里的人。最近几天我要回去拜省我的师父。我想你没有去过那地方,可以一同去。”九月末,就与月峰离开鸡足,向凤尾进发,走了半个多月才到落马井,住在西山放光寺。主持僧悟宗,欢喜地接待我们,不像初会面的样子。这寺是杨旌家族的香火庙,一家世世乐善好施,晚辈子侄多半是儒生。又加上月峰和悟宗两师的赞叹促成,所以善信们都来相助,又有当地土官名自晏之,和我相会,非常投机,彼此十分爱敬。
原本希望到生疏之地,反而成了熟热之地。我急切想回鸡足山披剃,却一再被当地善信施主们挽留。到了崇祯五年九月初(公元1632年),有一位省城的亮如老法师应邀去永昌县讲经,圆满后返回省城,正好从这里路过,住在东山大觉寺。我就和月峰商议说:“这里的善信施主坚留不放,我出家之志未遂。我打算随从亮老法师剃发,以便随侍在他身边参学。但又担心这样做违背了在鸡足山披剃的本愿,背信于二位老和尚。这事该怎么办呢?”月峰说:“我知道,亮法师是寂光寺那一法派的人,曾在寂光寺作方丈三年,你的法名,也属寂光宗派。若在亮法师处披剃,看似离了鸡足,但就法派而论,仍然是大力老和尚之法孙,不能算背信,还是满了本愿。应当速办,不要再迟疑不决了。”于是我才下了决心,就和月峰离开放光寺,下西岭,登上东山大觉寺,礼拜了亮如法师,只说前来瞻仰供奉,不敢放肆直说要求落发。承蒙亮法师恩允,就移住到西山放光寺。第二天一早我焚香向亮如法师哀恳为我披剃。亮如法师笑着说:“我昨晚梦见一僧,身着袈裟,随从之众无数,对我说头发长了求我给剃去。今天应了这一因缘。你是再来人,可以接继我弘法利生的事业,应该取名读体,号绍如。先选定吉期,备好五衣,受根本五戒。”我深悲出家太晚,又喜宿有深因。就卜算决定十月初五日披剃。街上的善信男女,在当天接踵登山来寺随喜。我正缺少帮手,信步走出寺门,正好遇上了成拙。我们三营镇一别至今已有两年,今天相见,恰如早有定约。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从永昌府宝台山来,想随侍亮老法师。昨晚赶到山下,听说法师在放光寺,今天要为一道人披剃,原来是你还极师哟!”两人大笑,真是不可思议的奇缘。巳时(九点--十一点间)摆设好法座,举行了披剃受戒仪式。很多男妇围座观礼,如观至亲,叹息依依,不忍舍离,斋供完毕,才散去,一路上只听佛号声绵绵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