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文化论坛(摄影:姚勇)
在佛教史上,历来不乏关于高僧们在其出生或者年少时某种神异的记载,不论是出于实情还是传闻,在佛教信仰者看来,这实际上表达的是当事者因缘殊胜,慧根深厚,同时也印证着三世因果的佛学基础观念。在苏轼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记载。相传,东坡前身乃五祖戒禅师,此五祖并不是黄梅五祖弘忍,而是蕲州五祖戒禅师,《天圣广灯录》卷二十一尚有禅师的上堂法语留存。据《居士分灯录》记载:“苏轼(东林常总禅师法嗣)。苏子瞻,眉山人,名轼,号东坡。初母程氏方娠,梦一僧至门,瘠而眇。后弟辙官高安时,真净、文圣、寿聪时时相过从。一夕三人同梦迎五祖戒,俄而轼至,理梦事,轼曰:‘某年七八岁,尝梦身是僧,往来陕右。’真净曰:‘戒禅师陕右人也,暮年弃五祖,来游高安,终于大愚逆数,盖五十年。’而轼时年四十九,又戒眇一目,乃悟轼前身即戒和尚云。”意思是说,苏轼的母亲刚刚怀他的时候,梦见一位身躯瘠瘦、眼睛眇细的出家人来他家,后来就生下了苏轼。事隔数年,苏轼的弟弟苏辙在高安为官的时候,和真净、文圣、寿聪等三位法师时常在一起论道参禅。有一天这三位出家人同时梦见迎接五祖戒禅师,三人正在交谈时,苏轼刚巧来寺拜访。三人于是把梦境告诉苏轼,苏轼就回答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曾梦见自己身为僧侣,往来行化于陕右一带。真净法师听了,赶忙接口说:“戒禅师也是陕右人,晚年来游高安,五十年前圆寂于大愚。”细问之下,苏轼当年刚好四十九岁,这一切貌似机缘巧合的事让听者知道苏轼同戒禅师的因缘。还有传闻称,熙宁四年(1071),苏轼被任命为杭州通判。一天,禅僧参寥子陪他造访西湖寿星寺,一进山门,他便觉眼中景物似曾相识,便对参寥子说:“我前世便是这寺中僧人,今日寺僧,皆是我当年法属。”他看参寥子将信将疑,又说:“从山门忏堂一共有九十二级台阶。”派寺中小僧一数,果然不差。大家自然觉得和他更贴近了一层。以后苏轼便常到寿星寺盘桓小憩,暑热时节便在竹荫下脱去上衣。寺里派一个名叫则廉的小僧随侍左右。一次,则廉发现苏轼后背上有七颗黑痣,排列得状如北斗七星,便跑去告诉老住持。老住持说:“这说明苏先生是金骨,名在仙籍,暂时到人间作客而已。”苏东坡亦以五祖戒禅师转世自命。当然,以历史家的直觉和现代人的理性来审视这段传闻,或许不值一提。吊诡的是,苏轼自己并不拒绝和讳言这种传闻,他也认为自己前身一定是位修行人,他在《见六祖真相》中说:“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 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这里就明白的说他本来是修行人,只因一念之失来到这个人世间,要遭受人世的浮沉,由此可以看出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排除这些相对而言颇显神异的记载,苏轼幼年并非对佛学毫无所知。与同时代的儒家知识分子“出入佛老”一样,苏轼年少为学之时,便对佛学有所接触和研究,这不仅是因为时流所趋,风潮所及,也可以从他的天赋秉性与所处的生活环境得到解释。如他的父母即是佛教的崇信者,加以其幼年生活之地靠近修行者乐于栖息的峨眉山,耳濡目染,风教所被,这对苏轼对佛学的长久薰闻与深入研习奠定了良好的开始。
苏轼早年虽然研究佛学,但尚只是零碎的,未深入的。作为传统的儒家知识分子,其思想轨迹和行世准则仍然遵循着读书为学,应试为官的价值取向,抱有强烈的修齐治平的理想。但是世事坎坷,仕途不顺与官场污浊渐渐让他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和体验,特别因“乌台诗案”这一标志性的政治事件贬谪黄州,使他的人生轨迹和思想观念都发生了重大的转折,开始“归诚佛僧”的思想转变,此语出自《黄州安国寺记》,东坡自述曰:“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其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此文不仅在其思想转变中具有标志意义,从表达的内容而言,也关乎苏轼对于功夫论的新体认,他认为以往的修养方法并不能帮助他更好的除遣自己的欲习,反倒有本末倒置之失,造成的结果是徒增人生的迷闷与疑悔。所以他认为往后当诚心致力于根本之道,躬行体认,一洗心中的尘累与冗杂。这一转变反应在诗文上,便是苏轼在黄州时期的佛禅诗文数量陡增,而此时也是其佛学造诣进一步升华的关键时期。
此时的苏轼对佛学特别是禅宗并非只是一般的爱好与欣赏而已。从他的行事及其诗文中,可以看到他对于佛学的教理用力颇深,对于修行的法门未尝稍忽,且时有体认。他在贬谪黄州期间所作的《答毕仲举二首》(其一)就说:“佛书旧亦尝看,但开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往时陈述古好论禅,自以为至矣,而鄙仆所言为浅陋。仆尝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猪之与龙,则有间矣,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不知君所得于佛书者果何邪?为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乎?抑尚与仆辈俯仰也?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以,不为无害。仆尝以此自疑,故亦以为献。’”此处东坡对于陈述古诸辈倒因为果,专务玄谈的学佛取向进行了批评,他认为口说而不心行譬如终日谈龙肉之胜美,而未尝一口亲尝也。这与古来大德认为学佛要真参实修,踏实践履的戒语深为契合。此处谈及东坡的佛禅思想,也仅仅指他在事相上的言语或见解而言,至于禅宗内部所认可的得法,确实是非关言语,不落言荃,而独在修行者妙体之,所谓措心即差,拟议即乖,不可思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