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学长老尼:宁坐蒲团饥饿死 不做人间应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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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学长老尼(图片来源:资料图)

  编者按:

  在幽静的武昌莲溪寺,九十多岁的慈学老法师仍然每天读经念佛,关心时事。这位亲近过太虚大师,创办过武昌佛学院爱道培训班的“佛教黄埔生”,现被尊选为湖北省佛教协会咨议委员会主席。可她还是那样的谦逊,还是那样充满天真的笑容。

  愿您长久住世,慈泽苍生。

  1941年的冬天,我在汉阳归元寺受了比丘尼菩萨大戒,得戒和尚是当时归元寺的方丈通林老和尚。

  解放前出家人受戒,比丘和比丘尼都是同堂受戒,那一年一起受戒的共有五百多位戒兄,第一次和这么多的戒兄弟们在一起,上殿过堂,学习生活了一个月,感觉十分新鲜,特别殊胜,格外法喜!在心中留下了一辈子的印象,至今难忘。

  受戒圆满后,离开戒堂,回到栖隐寺。按照佛门的规矩,出了戒堂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向自己的剃度师父顶礼谢戒。但我的师父已经去世了,没有师父接受我谢戒,这个时候我心中好难过,特别的想念师父。

  没有师父,我就对着师父的相片,就当师父还活着,就在眼前一样。按照在戒堂里引礼师父教导的仪轨,首先在师父相前展大具,至诚地向师父顶礼三拜,感谢师父成就我剃度受戒之恩;又在师父相前长跪合掌,恭敬地捧起戒牒,顶在额头上,心中恳切地请师父查验戒牒,许久才站起身来。

  我受戒前后正是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战争的残酷,蔓延到了武汉,人民的生活极度困难,老百姓都处在水深火热当中,饿死冻死,病了没钱诊,死了无人埋的现象很多,沿路有冻死骨,都是真实的事。

  因为老百姓的生活困难,寺院里的生活就更不用说了。当时武汉一些有钱的大居士都跑到重庆躲避战争去了,我师父家里的人一直是护持我们寺院的,但师父去世久了,又遇到抗日战争,师父家里的人也慢慢少了供养,寺院里常常吃了上餐愁下餐,日子一天比一天紧张。

  由于这些内外的因缘,我们栖隐寺的生活,真的到了揭不开锅盖的时候了。没有吃的,当家师父只有叫大家打饿七念佛。日本人投降以后,遇到开不了火的时候,我们栖隐寺也是打饿七念佛。师父们以这样修行的方式应对饥饿,是希望以打饿七念佛,用佛法来安顿身心,转移心中的境界。

  我那个时候还小,不太懂事,一遇到打饿七,几天见不到粮食,感觉太苦、太难熬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饿得慌,还饿得哭。记得有一次正在打饿七当中,大众师父们一起念佛,可能是我太饿了,不小心哭出声来。当家师父看到我哭,走过来就打我两巴掌,说我哭动了别人的心念,还嘱咐我说再要哭,就回房间去,在被子里躲藏着哭。有时候实在太饿了,没办法只能喝杯白开水。

  好在这样的生活不是太长,打饿七念佛,会感应到居士送一些粮食来,就可以解七,恢复到平时清淡的生活,一天两餐,至少不会饿肚子。

  旧社会出家人生活很苦。寺院主要的经济来源,是依靠经忏佛事,没有经忏佛事,就没有收入。隔壁的佛教正信会,是太虚大师在武汉创办的居士共修道场,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打七念佛共修,我们寺院里的师父们常常去那里参加打七,赚一点钱作零用,解决手头上的暂时困难。但这样有钱赚的事,不是每一个人每次都能去参加的,寺院里要排班,轮到谁谁就去,轮到我去我总是特别高兴,有一点钱赚,手头要宽厚些,想买点什么不会发愁。

  我们栖隐寺在汉口繁华的六渡桥,一向经商的人多,汉正街更是生意人多,有钱的人也比较多。栖隐寺的经忏佛事天天都有,七个人一班,不是念经就是拜忏,有时翻排(即做两班佛事),有时晚殿还要再加一堂普佛,总有念不完的经。那时候我二十多岁,年纪轻,身体好,每天念经,声音洪亮,从不嘶哑,跟我同一班念经的其他师父们,都愿意跟我在一个班,因为我念经肯出声音,不怕吃亏。

  在栖隐寺的旁边,有一个殡仪馆,是抗日战争前,太虚大师来武汉弘法,在汉口创建佛教正信会的时候,正信会的第一届会长王森甫负责修建的,汉口的居民去世了都在这里火化。有些佛教徒的亲人眷属去世了,送来这里火化,就会来请我们寺院里的师父们去,在死人跟前念佛诵经,按惯例给寺院一些钱,这一桩事也是栖隐寺的经济来源之一。

  我当时有一件最苦恼、蛮想不通的事:如果遇到当天的佛事是那一位官家的,或是有特殊关系的人家,寺院里派人去念佛诵经,只是结缘,不收钱的,只要类似这样没有钱的事,师父们就会叫上我;有时晚上半夜三更,突然发生的事,无论多晚,睡得好好的,都一定会有人来叫:慈学快起来。听到这叫声要我去,那就一定要起来,去为死人守夜念佛。

  提起这桩事来,我感到最悲惨的有一件事:那是49年的春节,48年腊月三十的晚上,栖隐寺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当中,守岁、吃普茶,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不幸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当家师父派人来叫我,说有佛事,要我去殡仪馆参加念佛诵经。想到要去殡仪馆熬夜,要去守死尸,我心中过年的喜悦一下子冲散了。

  这个死人,是上海的一个大老板,到武汉来收钱的,跟欠钱的人家起了冲突,一时激动脑溢血而去世。因为客死在武汉,没有家可以回,又不能运回上海,只好送到殡仪馆里来停几天。他的家人从上海赶来武汉后,因为有钱,就请我们出家人去念佛诵经。

  那时候我在栖隐寺当维那师。一般初一十五,特别是春节,寺院里都要举行重大的佛事活动。明天既是初一,又是春节,特别重要的一天。

  佛门中所有的佛事活动,都是以维那师为主,今天晚上叫我去熬一个夜,明天凌晨三点早殿的普佛我要做维那,怎么办呢?

  我怕自己熬一夜到时候真的吃不消,误了常住过年普佛的大事,就去跟当家师父说明因为这些原因,我今晚不能去守夜念佛。还没等我说完,她就说不去不行。我说要去念佛,明早普佛谁来领众呢?当家师父说先去念佛,到了上殿的时候再来领众上殿,青年人未必这点苦也不能吃?我说换个人行吗?主要是早殿我要领众上殿做维那,过年的普佛又不能误了。当家师父说,你不去谁去呢?换了别人还不是跟你一样,不想去没理由找个理由来说不能去。

  听当家师父这么一说,我只好带着一肚子的委屈,大年三十的晚上,到殡仪馆去参加守夜念佛。

  我们一共有七个人,到了殡仪馆,分两条长板凳坐下来念佛,实际上就是为死人守尸。我坐的这一条板凳坐三个人,正好旁边有个空位置,还可以再坐一个人。上海大老板家里来了一个儿子,人称三少爷,看我旁边还可以坐下一个人,就坐下来了。刚开始坐下来随着我们一起念佛,念了一会儿,坐不住了就往我身上倒。看他这样,我是个出家人,不习惯他这样,就去推他,他没有防备,也可能是我推的太重了,没想到把他推倒摔到地下去了。

  三少爷爬起来后,心里有点生气,说你们武汉的师姑胆子好大,力气也大,可以推倒我;还说这么封建,我跟你坐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在我们上海,哪个尼姑庵,我都去过,那些师姑都不像你这样,我想坐哪就坐哪,你把我推倒了,这个账看你怎么算?

  哎呀!就跟我扯皮,不依不饶的,闹了半个晚上。

  天亮了,是1949年的正月初一,寺院里来了好多拜年的香客,个个都是欢欢喜喜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有过年的笑容,唯独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想起晚上发生的事,心里好难过。

  按照栖隐寺为殡仪馆守夜念佛的惯例,这一个晚上,上海人应该给我们十块钱,就因为我推倒了他家的三少爷, 他们只给五块钱。我一听说只给五块钱,就跑去跟他们评理,找他们要钱。三少爷一看是我来要钱,生气地说,我在你旁边坐一下,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我坐,还把我推倒了,想要钱,一分也不给你。

  守了一晚上的夜,没有拿到钱,我们一起守夜念佛的几个师父都着急,一起来帮忙找上海人要钱。最后三少爷说,叫我们7个人跟他一起合影留念后再给钱,我说我们只念经,不照相,他说不照相就不给钱。我听他这样说,就回栖隐寺去,想请当家师父来要钱。

  为死人守了一夜,还念了一晚上的佛,我疲倦了;上海人蛮不讲理,仗势欺人,我很生气;想到出家人,就是这样被人欺负,心里也很难过。

  栖隐寺那时的规矩,熬一个夜念佛的人,常住可以下面条吃,赏劳大家。按人算,一个人二两面,总共有一斤半。但大家都觉得太少了,不够吃,去库房领面条的时候,库房师父本来称好了面,又抓了一点下来。面条实在太少了,大家一看这样,有两个小师父就把常住的包菜偷了一把,洗干净丢到锅里,正要煮好的时候,三少爷来了,他把锅盖一揭开,看了看说,你们武汉的师姑好大的肚子,要吃这么多;又提起昨天晚上的事,说我推倒了他,说我好凶,不像一个出家人……

  看三少爷这样,我怕又惹出祸来,不敢做声。师父们都跟他说,我们七个人为你家念了一晚上的佛,我们都念得口干舌燥,我们都饿了,吃得下去;还说吃饭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跟你相干,他一听这话,就说怎么不相干呢?你们刚才不是找我要钱吗?

  说到要钱了,我们心中都不安。这祸是因为我引起的,我只好去跟当家师父顶礼说,上海人不给钱,是因为我们不跟他照相,不敢说把三少爷推到地上去了的事。

  当家师父听了我说守夜没有钱,叫我赶快去找上海人要,我说人家就是不给钱,我要不来,你们大人去要可能要得来的。她听到我说,钱要不来,就打我,打得很厉害。

  我伤心地哭了,从当家师父那里哭泣着跑出来,找到三少爷要钱,说你不给钱,害我挨了打,赶快给念佛守夜的钱给我啊!

  三少爷看我哭了,说给钱可以,应该给你们10块的,你把我推倒了,赔偿我5块,那就给你5块吧,说时掏出5块钱递给我。我当时好生气,心想有钱的人这么蛮横不讲道理,太欺负出家人了……接到5块钱,就愤怒地把钱撕了,一边撕一边说,不要你的臭钱,不要你的臭钱……撕完了把钱丢在地上,转身就跑回栖隐寺,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大哭了一场。

  上海人真的再也不给钱了,无论当家师父怎么说,他们就是不给钱。三少爷不给钱,还跟当家师父说,你们这个小师父太坏了,胆子好大。我说了给钱,照个相就给钱,有什么关系呢?她说出家人只念经,不照相。如果跟我照了相,我就一定给钱,她不干;我在她身边坐了一下,她不让我坐,把我推倒了,我说你推倒了我,只给5元钱,送到她手上,她不要,还把钱撕了丢到地上,还叫我怎么给钱呢?难道要我给两次钱吗?

  当家师父听上海人这么一说了,钱真的没有了。叫人把我从房间里喊到客堂来,她拿出供桌上清规的香板,在我身上上下打,浑身腿子膀子都打青了。许多师父看她打我,都不敢过来扯,只有老纠察师父,看她那样打我打了好半天,跑来转弯,叫我跪下来求忏悔。当家师父说,不要她忏悔,叫她拿10块钱出来,赔给常住。还说要迁单,赶我离开栖隐寺。

  听到当家师父说这样的话,要赔10块钱给常住,还要迁单。大年初一我能到哪里去呢?

  实在想不起来能到哪里去,没有办法,最后就想到死,心想人总是要死的,死了就了了……啊!我一下子晕倒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客堂里有好多人,我的师叔、师伯们都来转弯求情,叫我跪香求忏悔。

  那样的年代,10块钱我是拿不出来的,在师叔师伯们的帮助下,凑足10块钱,我赔给了常住。

  为了不被迁单,能在栖隐寺留下来,大年初一,我委曲地在大雄宝殿释迦牟尼佛前跪香。跪了很久很久,一双腿跪直了,站起来的时候,都不会走路了。

  跪香的时候,我伤心地哭了。在佛前一边哭一边想,我在栖隐寺出家二十多年了,出家一天到晚以做佛事为主,出家就是靠佛事赚钱混口吃饭。有钱的人那样轻视出家人,欺负出家人,觉得自己做一个应付僧好苦啊……!

  想到这一些,我跪在佛前就发愿:佛啊!您在经中说:出家修行可以解脱生死,可以离苦得乐,我要修行,我要离苦得乐,以后宁坐蒲团饥饿死,不做人间应付僧。

  1949年的春节,我经历了一次生死痛苦的选择, 可以说旧社会出家人生活好苦啊!苦不堪言!现在想起来,历历在目,点点在心,几十年来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未完待续)

  (慈学长老尼 口述/印宗法师等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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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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