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学长老尼(图片来源:莲溪寺)
1932年,我十岁五个月的时候,得了童子痨病,就是肺结核,在那个年代是相当不好治的病。我的母亲带我看了好多医生,医生们除了看病之外,都会说出一个大至相同的话:得了这个病是治不好的,迟早都会死,还叫我母亲早一点准备一口棺材。
但母亲并不把医生的话当真,心中总揣着一线希望能够治好,为我四处求医治病,但真的是无药能治,终日不见好转。无奈之下,母亲只好送我到了汉口清济寺,一方面想尽心竭力地求佛菩萨的神灵,一方面也确实是无医可治,没有办法的办法。可奇怪的是我在寺院住下来后,童子痨却不治而痊愈了。
出家八十多年来,我常常回忆起自己出家时的种种现象,总认为得了这个病,大概就是我的出家因缘吧。
我病好了后,就在清济寺住下来了,也打算就在这里出家,还拜了一个师父,但是这个师父当时并没有剃头。
师父收了八个徒弟,我是最小的。师父没有剃头,没有正式出家,我们八个徒弟也都没剃头。其中二师兄是中年来庙里的,她结婚以后,生了两个儿子,都得病死了,因为这桩事她受了刺激,得了神经病。诊好了一些,她的家人就把她送到庙里来了。毕竟她是得过神经病的人,虽然好了但还是经常发病。
那时候我只有10岁多,梳头,洗澡都不太会,又曾经生过一场大病,身体比较虚弱,而且特别矮小,师父就要她负责招呼我。二师兄正常的时候,她好我也好;她不正常的时候,就该我受罪。神经病要是发了,想起她的儿子来,就抱着我哭,把我当作她的儿子,又喊又叫;生气的时候,把我当出气筒,有时揪着我打,我吓得直喊直哭,身上常常被她揪青了。
在清济寺住了几个月后,我拜的那个师父死了。我大姑看我没师父了,又太小了没人照顾,就到清济寺把我领出去,送到汉口六渡桥的栖隐寺,拜了当家德融师父,在栖隐寺我出家了。
当时的栖隐寺是挂了钟板的丛林,也是武汉市比较有规模的女众寺院,常住挂单的出家师父很多,也经常有人来这里发心出家。凡是来栖隐寺发心出家的人,师父都会接收,一般都会选在菩萨圣诞吉祥日剃度。经常有人来栖隐寺出家,也经常有人剃头,看到别人剃度,我也想剃头,但师父总是不答应为我剃。
记得我十五的那一年,来栖隐寺好几年了,功课全部学会了,师父还不为我剃度。眼看又到了菩萨的圣诞日,听说又有人要剃度,已经在客堂里交了剃头普佛钱,这一次我心里想跟着别人一起剃。
晚上我就到师父房间去,求师父想要剃度,见师父已经睡了,就跪在师父的床头,跟师父说:师父慈悲,弟子想出家,成就弟子明天也剃度。师父听我说要剃度,就转过身向里边睡,把背心对着我,不说话。我看师父不说话,心里想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师父也不叫我起来,我就只好一直跪在那里。不知跪了多久,师父翻过身来,问我几点钟,我说11点,师父说你这小的孩子想剃度,别做梦!起来回去睡觉,明天早上还要上殿呢……
我看师父不答应,心里凉了;跪久了的腿趴下来,半天都起不来,好不容易起来后哭着回到房间,倒在床上睡着哭,哭到睡着了还在抽泣。
同房住的二师兄看到我哭泣着想剃度,就拿出剃刀来跟我剃,叫我莫哭。真的把脑壳后面的头发都剃了,留下前面的头发,不敢剃光。
就这样我的头被二师兄剃了一半,前边没有剃的头发长,挡着剃了的,不注意的时候,看不到后脑壳剃了的,但走路的时候,有时一跑一跳就露出了后面的光脑壳。有一天不小心被师父看到了,一问这是谁干的?我只好如实的回答说是二师兄。这下可不得了了,连累二师兄挨骂又挨打,师父还要二师兄到大殿去跪香。
师父非常生气,打了骂了二师兄后,要她把我的头发接起来,说我丢人显眼。没办法,二师兄只好用墨水把我剃了的头皮都涂黑,涂上去的墨水流下来,把我的褂子也染黑了,师父看到后又打她。
看到二师兄,因为我的事被师父打骂,我吓得躲在远远的地方看、流眼泪,心里好难过,也很可怜她。从此再也不敢跟人说我想剃头的事了。
但是在我的心中,却是非常非常想剃头,想出家。
第二年我16岁,终于剃度出家了,想起这件事,真的是因缘不可思议。
事情是这样的,五台山有一位老和尚,当时有84岁,他发心朝拜峨眉山,从五台山下来路过武汉。那时候太虚大师在武汉弘法,创办的佛教正信会里有很多大居士,商界政界的都有,还有的居士他们自己就是轮船公司的老板。太虚大师要求这些居士们护持佛法,老板们经济比较富裕的,就送一些船票车票给佛教正信会,供养出家人,方便他们去朝拜九华山、峨眉山,不用到车站码头去亲自买票,车票船票都放在正信会。那些上下朝山的出家人都可以到正信会去拿票。
这位五台山来的老和尚,到了汉口后,想乘船到成都去朝拜峨眉山,听说太虚大师的正信会拿得到票,就来到正信会,船票是拿到了,但要再等三天才能走。
正信会的居士们非常好,看老和尚84岁的年纪,老人家要在武汉等三天时间才能去朝拜,担心他的吃住,把他送到哪里去呢?
当然也不敢贸然地请老和尚到哪里去住,首先去问他说,您老人家武汉有熟人吗?老和尚说我在五台山,一个人住了几十年的山洞,在五台山都没有一个熟人,更何况这里,哪里会有熟人呢?
正信会的居士们对老和尚说,因为轮船来回一趟要一个星期,三天三夜后轮船才能从四川下来,离开船的时间还早,必须等几天。您老人家在这里没有熟人,就要找个地方住几天,
老和尚说不要紧,我是个住惯了山洞的人,不怕没地方住,我到趸船上坐3天3夜,不就行了吗?
居士们很慈悲,听老和尚说到趸船上坐3天3夜,心想那肯定不行,这么大的年纪,白天坐还不要紧,万一晚上坐着被江风吹凉了,伤风感冒的,那可就麻烦了。
居士们就一起商量说,还是住在寺院里方便,而我们寺院跟正信会隔壁,又近又最方便……就这样大家商量了一下,就把老和尚送到我们栖隐寺来了。
老和尚住在我们栖隐寺的这几天,我的师父要我给他当侍者,说是老和尚有什么需要的,好叫我跑跑腿。
老和尚看到我跟前跑后的,也蛮高兴,天天告诉我打坐。我师父还叫一些小沙弥尼来跟着老和尚学打坐,几个晚上,老和尚都是打坐,不倒单。
第二天,老和尚听说汉口唐家墩广讲寺里有一位惟宽老法师道德高尚,修行蛮好,而且还有神通,就想去拜会惟宽老法师,我师父要我陪同老和尚一起去。
要出门的时候,我身上都没有一件好衣服穿,师父看我穿的破衣服,就说衣服太破了不行,穿出去见不得人,要正信会的居士们拿了一件桃红色旗袍来,要我穿着出门,我一看是个桃红色,马上说我才不穿红衣服哩,红衣服是女孩子穿的。师父说你不也是女孩子吗?我说我是女孩子,但我是要出家的女孩子,我就是不爱穿红色衣服的。师父看我犟着不穿,后来重新选了一件素雅色的旗袍,要我穿著出门陪老和尚到广讲寺去。
去了唐家墩广讲寺,到客堂去顶礼,才知道那时候惟宽老法师正在闭关,说明了来意后,经护关的侍者通报,就请五台山的老和尚到关房里面去了,他们在关房里,可能谈的很投机,我记得谈话的时间很久才出来。
陪同老和尚回来的路上,我就把自己想剃度的事情讲给老和尚听。我跟老和尚说说,我欠(想)剃头啊!但师父从来都不让我剃。如果师父真的不给我剃的话,我就跟着去您那个山上,我也去住山洞,我去了跟您做侍者。
老和尚说我的山洞只能住一个人,你去了我就住不下了。还说你一个女孩子,还带着头发,我是个出家人,带着你住在一起,怎么样也不方便。
我一个劲的求老和尚,要他把我带去剃度出家。我说你的山洞小,我可以跟您把山洞爬(趴)大一些,只要能剃度,可以出家就好。老和尚看我苦苦哀求,把我前额的头发趴起来看了看说:小姑娘,你可以出家,但不能住山,你不是住山的命,还说你出家了,将来一定要做大事的。
我说要做什么大事呢?帐子应该很大的吧,昨天我给师父洗帐子,洗一床帐子,挨了三次打。
第一次挨打,是因为我洗的时候没有打肥皂;
第二次挨打,是因为打了肥皂,没有透干净,就晒上去,流了肥皂沫子出来,被师父看到了;
第三次挨打,是因为把账子晒在殿堂前面,有佛菩萨的地方,是一定不应该晒的。
我问老和尚,我以后要做什么样的大事呢?还有比帐子更大的事吗?我洗一床帐子的事,都做不了,挨了三次打,我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做什么大事。
正好那一天是我师父俗家哥哥的生日,师父家里的人都信佛,做生日祈福,请了法师在武昌莲溪寺讲药师经,我师父也到武昌听经去了。
我们回到寺院后,师父还没有回来,很多人都围着老和尚听开示。老和尚突然问谁有剃头刀,大家都说没有,但师父的嫂子说今天买了个新剪刀,老和尚就叫她去把剪刀拿来。接着又问说,慈学的师父回来了没?大家说已经晚上十点多钟,师父可能回来了。
听说师父可能回来了,老和尚叫我说,慈学你去给你师父磕三个头,不说做什么。我心里想到底是要做什么呢?我自己也并不知道,白天里我跟老和尚说欠剃度,是不是我剃头的机会来了呢?
我们一群人聚集在大殿的右边,师父的房在大殿左边,我绕了一个圈,到了师父房间,在那儿跟师父磕三个头,师父问我为什么磕头?我说老和尚叫我磕的,不知道为什么。
磕完头起身就回到老和尚这里来,我跪在那儿,老和尚就把我的头发用剪刀剪了,剪得长短不一。还没有完全剪完,我师父来了,看到老和尚这样,没开口问可能心里也明白,老和尚这是想为我剃度,就对老和尚说,我还没打算跟她剃头,又没有钱给她做衣服呀!现今日本人来了,社会很乱,庙里没有收入,经常打饿七,她太小了,饿得直哭,等她以后大一点再剃,看你把头发剪得这样乱,怎么办呢?
师父又说您想给慈学剃度,先要跟我说一声,哪有晚上剃度的呢?我现在拜普佛也来不及,普佛钱也没有准备……?
老和尚没等师父说完,就说:什么也不要准备了,因为这个娃前生挡了别人出家,今生剃度出家很难。如果她今天不剃头,今生都不能剃头!12点过了就剃不成的,来不及了,明天拜普佛剃都不行!
老和尚还说,我给她剃度不要钱!不要钱!剃了就好!
老和尚不停地说,她前世挡了别人出家的善路,今生出家这么难,一切都是因果啊!
听老和尚这样一说,我师父不让剃已经不行了,也就再也不作声了。眼看着老和尚硬是在十二点前把我的头剃了,我非常欢喜、非常高兴。
剃度当天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迷迷糊糊地梦见了一个狗熊,床有多长,狗熊有多长。狗熊往床上来,压住了我的右手,我用左手去推它,不但没有推开,它反倒用口把我的无名指吸进去了,我念南无观音菩萨,念着念着念醒了。
早上起来以后,我左手的无名指莫名其妙地就破皮流血了,慢慢地腐烂,很长时间脓和血分不清地流。
几十年了,我这个手指头烂成这个样子,少了半节。
三天以后,老和尚要走了,我去送老和尚。等船的时候,我把梦的情形讲给老和尚听,又把化脓流血的手指伸给老和尚看,问老和尚说这是什么因果呢?
老和尚说我前生挡别人出家的善根,结了恶缘,今生来出家,业缘找来了,流脓流血是还报受罪的。
听了老和尚的话,想起我的剃度因缘,怪不得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都剃不成的,幸亏这位老和尚从五台山来武汉,成就了我剃度的殊胜因缘。
我总在想,五台山的老和尚,可能就是菩萨特地派来为我剃度的吧!
我出家以后从小就觉得剃度难、因果狠。长大成人了,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从因果上想。
因果真实不虚啊!
(未完待续)
(慈学长老尼 口述/印宗法师等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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