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释道世纪对话(二)
许嘉璐:三位的高见又引发我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中国的多重信仰随处可见。比如在云南的一个地方,离开村子大约两三千米的山上有一座小庙,我随机地去看,一座没有僧人的庙,就是普通老百姓的庙,看得出香火很盛,为什么呢?香炉里的香灰满满的,香案上还落了一些,烛台的烛泪留得很红很厚,说明香火很盛。抬头一看,赫然的释迦世尊、老子和孔子三尊像!我就想,是不是有这样一个深层的原因,就是中华文化包括原始佛教--在印度、天竺流行的原始佛教,和由老庄之学后来衍生出的道教,都是产生于对现实的体验与观察和归纳。也就是,他是“从人到人”。比如,我们都知道老子、庄子是谁,是人。世尊出生在人间、生活在人间、弘道在人间、涅槃在人间,他涅槃之后留下了舍利,仍然是现实的东西。儒家的理想,以孔子为代表,他总结了夏商周,特别是周公的礼仪,礼仪是从生活当中提炼,概括成为一种规则,一种协调社会的机制,然后他提出“仁”,从人当中又回到人,“仁者爱人”。
常常我们对自家的东西,“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啊,没感到有什么奇特,但是对比一下,(这个我要声明,我们谈儒释道对话的时候,对其他的信仰不是评价高低,只是说特色,说同中之异,谈异点。)有的信仰是从神到人,所谓一元神,一神论,就是人造了一个神,然后赋予他创造世界万物,包括我们人,都是他创造的,也是一种二元的对立--神与人的对立,人永远是人,不能成神,神永远是神,不能贬为人。儒释道都不是这样,如果本着正信正念,我布道,我可以立地成佛,佛者,觉也。以前我跟学诚法师谈到过,包括“一阐提”都可以到达“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道教也是,求其真,求自己精神的升华,儒者可以从一般的人到君子,由君子进展到贤者,由贤者成圣,所以“从人到人”和“从神到人”是不一样的,恐怕是学理上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不知道这个想法对不对。
此时又产生了第二个问题,张道长提到傅大士,他提倡三教合一,而三教合一提倡的高潮是在明代,三教合一的问题,各位怎么评论。
学诚法师:释迦牟尼佛原来是一个王子,并且是一个在世间上文武双全,非常成功的人,最后从世间的上人成为出世间的上人,成了佛,功德圆满。释迦牟尼佛出家,是因为看到了老人、病人、死人、修道人,正是因为对人的痛苦的厌离,以及对出家修道快乐的向往而出家的。出家以后悟道,总结人生有八种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爱别离苦,是跟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就会苦;怨憎会苦,是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会苦;求不得苦,我们要得到的东西得不到,就会痛苦;五蕴炽盛苦,就是我们人类的烦恼与痛苦。“八苦”都是以人为本的,他成道就是悟出如何来解决人类的这些痛苦。生老病死是我们人的一种规律,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与五蕴炽盛,它是我们内在的烦恼的问题,是人与人的关系的问题。为什么人会有爱别离、怨憎会呢,就是我们人内心里有分别心,不平等,所以释迦牟尼主张平等,众生平等,所有人都平等,所有的人通过自己的修道,最后都能够跟佛一样成佛。佛教传到中国以后也是很有趣,儒释道三家确实也蛮有趣的,每个寺庙里都有伽蓝殿,伽蓝殿里面供的是关公,关公儒释道三家都敬奉;妈祖,在我的家乡,道教、佛教、基督教、不信教的人都朝拜妈祖,这都是非常典型的代表,也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多元化,在一个人的身上就能体现出来。
许嘉璐:在一神论的宗教和民族里面,借佛教的一句话说,就是“不可思议”。不久前去新疆,我问维吾尔族的姑娘,“维汉通婚,过去比较少,现在维汉通婚有没有?”她说,“很多呀。”我说:“从前是只能汉族的姑娘嫁到维吾尔族的家里,现在有没有维吾尔族的姑娘嫁到汉族家来?”她说,“也有啊,我就想嫁一个汉族人,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个朋友啊?”包括家庭当中的多重信仰,在有的民族是难以想象的,这和包容有关,无论是多重信仰也好,具体体现就是三教合一论。我个人认为,现在不必谈宗教形式上的、组织机构上的三教合一,有自发的,像学诚法师所说庙里面供关公,这是可以的。三教还是各自去吸收对方的优点来发展。但是我要看到三教合一是有它的哲理,和宗教本身的这种信仰的内涵作为后盾。是不是?一个点头了,学诚法师没点头,是不是有意见?我的话对不对?
学诚法师:我们把关公当成护法。
许嘉璐:他是护法神?
学诚法师:是。
许嘉璐:那在座的各位居士,有信仰的,你们都是在家护法神,护法人啊!都有可能进庙被供养一番。
张继禹道长:用道教的话来讲,其实中国人有一个追求。从表面上看,我们是在追求一个神明的保佑。我们祈求佛祖、祈求神明、祈求祖先来保佑我们,保佑我们安居、健康、幸福、顺利。但是,从道教来讲,有一个最根本的追求,就是“真”的追求,所谓“终极真理”的追求。道教讲,就是“真人”,道教所有的神仙,得道以后都会有个封号,这个封号就是“某某真人”。我们家祖先,正一真人,丘祖,大家比较熟悉的长春真人。这个真,即是神,这个神既是外在的,宇宙之间的那个核心的力量。其实那个真反过来也在我们身上,我们身上有个神、我们身上有个真。这个真和宇宙之间的、天地之间的那个真是通的。所以在整个人生的追求,或者修行过程中,我们是要不断地避免被异化,才能保持这个真。所以道教教化人,你不要被外在的名啊、利啊、钱啊所左右,你被它所左右了,你的“真”慢慢就失去了,失去了,就会离道越来越远。
许嘉璐:“终极真理”这个概念是西方神学、哲学常用的,现代文明也引进来了,我觉得中西之间的差异是在这点上最大。因为在基督教文化中,或者我们扩大而言是指盎格鲁撒克逊基督教文化,或者再加一个盎格鲁撒克逊-欧罗巴基督教文化,终极真理是神谕、是神祇,已经都定了。林先生是台湾诠释学的权威,从诠释学来说,它是一种权威诠释。就是说对神谕,我们后来只能解释它,去体会它。而在儒家、在佛教、在道家,这个终极真理:道家就是“道”,道是什么呢?不可道。因为“道可道非常道”。佛家呢?是佛性、心性,心性是什么呢?不可言说,不可思议。如果我生活在宋代,假定问学诚法师:“佛祖西来意?”他能给我拿棒子,“梆!”给我一下,我可能马上开悟:“哦!不可言说,不可思议。”而儒家呢?就是求“升”,实际上是在不断地提升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