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省武威市鸠摩罗什寺内的鸠摩罗什舌舍利塔 里面存放着鸠摩罗什大师的舌舍利。
(图片来源:鸠摩罗什寺)
本文获得第七届老舍散文奖 作者:马步升
这是寒冬的凉州古城的深夜,一年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夜,我去膜拜一位大师的舌头,鸠摩罗什的舌头。这里只有他的舌头,没有别的,一根供奉在密檐式砖塔下一千六百多年的舌头。虽然,我无数次来过凉州,春夏秋冬,每来一次,必须要看一眼鸠摩罗什塔,哪怕只够匆遽一瞥的时间。
大街上人车皆空,只有自由主义的寒风。它们从来都是自由的,而今夜,它们的自由达到了极限。街边排列着两行人,行与行之间隔着一街宽的距离,每行的每个人之间,相隔着互不干扰的距离。他们或站或坐,向空旷、清冷,乃至虚无的天地,展示着各自职业的招牌性形体动作。文人一手持简牍,低眉顺眼,谦恭唯诺,却做出抑扬顿挫向天诵读的样子,一手抓一杆毛笔,似乎要对简牍评点、眉批,或者修改。武人少不了刀枪剑戟,或背或挎,或怒目远方,或剑指脚下,而张弓搭箭者,因引而不发,更让人生出冷风穿心之感。比较平和的是那些贤孝歌者。贤孝自诞生起,从业者从来都是盲人,这是上苍赐予盲人的一碗饭,盲人用自己的歌喉和手中的三弦琴,向人间宣介着上苍的好生之德。他们坐在街边,与身边的,大约是体制内的文人相比,他们多一些谦卑,也多一些诚实;与身边的武人相比,在他们的歌声弦声的声声断断中,所传达的似乎只有一个永远不变的主题词:世界永远属于世界,生命永远属于活着的生命。他们的眼睛一律都是两个黑夜一般的墨点,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便也什么都不用看,天色,脸色,面前有人无人,给钱不给钱,给多给少,他们看不见,便也不用看。忠孝贤达,奸邪宵小,在他们的吟诵中,在他们的旋律中,一一擘划分明,两个阵营没有看得见的营垒,却势如冰炭,绝无通融。
这是凉州地界上千百年来的杰出人士,以青铜雕像的形式,把凉州人的价值观念宪法一样固化在大街上,如同那逶迤于千里河西走廊的一洞洞石窟,一身身佛造像。什么是法相庄严,什么是善从心生,识与不识者,信与不信者,遵与不遵者,一目了然。
但,这其中没有鸠摩罗什。
按理说,鸠摩罗什是凉州大地上有史以来留下足迹的最具传承价值的人物,他要是晦暗不明,如同照耀凉州的日月遮蔽在深重的乌云中。从来崇佛,至今佛意仍然浓重的凉州,断不至于怠慢了鸠摩罗什。
或许,拐过这条街头,就是鸠摩罗什寺吧,或许,鸠摩罗什留给凉州的只有他的那根舌头吧,而在那根宪法般的舌头面前,谨言慎行,或许才是对待真理的态度吧。
鸠摩罗什的西来凉州,成就了佛法弘扬史的一桩不朽传奇。因为争夺他,而爆发两场规模甚大的战争,并导致两个国家的灭亡,这是这位尊者的不世荣耀,亦是他的永恒的悲哀。手握强权者,自知强权得之于强权,必将失之于强权,而要保有已得之强权,还须精神的道德的因素以加固。这些强权者天真地以为,强权既然可以夺得强权,便也可以夺得一切,包括精神的道德的优势。鸠摩罗什是那个时代真理的化身,谁拥有他,如同拥有真理。这是强权者一贯的逻辑,从而也成为千古贤者尊者的宿命:或者,强权的附庸,或者,强权的祭品,而无论附庸,还是祭品,都是贤者尊者的灾难。前秦君主苻坚在扫平北方后,又挥军南下,企图一鼓而下蜗居江南的东晋,从而完成华夏一统的伟业。发兵前,他命令镇守凉州的大将吕光,出兵西域,从龟兹那里夺取鸠摩罗什。大军南侵,他有必胜信心,如果再得到这位旷世尊者,那便是,在世俗威权上一统天下,在精神领域里将真理的化身罗致于自己的帐下。此时的东土大地已兵连祸结多少年,真的该天下一统了,也真的需要精神抚慰了。一切如愿,吕光灭了龟兹,俘获了鸠摩罗什。只是东土这边出了意外,苻坚在淝水大败亏输,狼狈逃回长安后不久,又让原来的部属篡逆了。吕光在回军途中,得知此消息,他乘机羁留凉州,自己开创后凉国,自己做起了后凉天子,而鸠摩罗什正好在手中,还有他从西域掠夺而来的,要用两万峰骆驼驮载的各色宝物。
有大作为者无不以旷世尊者为天下至宝,此时的吕光,手中有天下第一尊者,又有掠夺而来的充裕的俗世财宝,而凉州又是一个外有山河雄关捍卫,内有广阔平畴生息的宝地。但吕光并非一个虔诚的佛徒。好在他也不是一个仇视思想精英的土皇帝。鸠摩罗什被羁縻在凉州长达十七年。这些年,他依然拥有尊贵的身份,间或也做些弘法敬佛的功课,可他的主要业务,似乎是在为吕家小朝廷谋划军国大事。对于鸠摩罗什而言,在这个漫长的岁月里,也是有收获的。比如,他本来就不错的汉语,此时臻于炉火纯青。比如,他对纷繁世事的参与、观察和体验,使他对佛家经典的领悟抵达化境。
时光在凉州的大地上默默地行走十七年,鸠摩罗什也从一个西来时的而立青年变成了知天命的中年人。佛祖似乎觉得这个难得一见的天才佛徒,此前在人世间走过的所有脚步,以及对佛法真谛的领悟过程,都太过顺利,佛法恰好是建立在对人世间的苦和恶的认知和体验之上的,否则,哪怕你日诵千偈,胸藏万卷,不过还是从经卷到经卷,参不到什么佛法真谛的。这个从童年起,便为西域诸多君王座上客;少年时,便被西域的达官贵人像圣贤一样顶礼膜拜,而其声名如同那横扫万里流沙席卷东土大地的西风,上至帝王将相,下讫凡人百姓,无不翘首西望。真正的佛徒都是从一个个劫难中诞生的,而所有的高僧大德,其佛法修为的高低,无不与其所受劫难的深浅相关。肉体的劫难是外在的浅层的劫难,内在的心灵的劫难才有望开掘出灵魂的深度。此前,鸠摩罗什已经受到过一些劫难了,而强加于他劫难的人,正是他当下的主人。龟兹国破灭,吕光如愿俘获鸠摩罗什,军阀的眼里看见的永远都是强权和财宝,在手握七万雄兵,笑谈间即可灭人国的吕光的眼里,这个三十岁左右声闻天下的佛徒,与凡人无异。吕光不是佛徒,可他知道佛徒的软肋在哪里。他强令鸠摩罗什与龟兹公主成婚,鸠摩罗什大惊失色,拒不如命。凡夫俗子的坏点子永远比圣徒要多,如果这个凡夫俗子手握强权,一个随意生出的坏点子都有可能制造出翻江倒海的动静来。吕光将鸠摩罗什灌醉,与龟兹公主一同关进一间密室。鸠摩罗什破戒了,而先前有西域高僧预言,鸠摩罗什如果三十五岁前不破戒,将功德无量。鸠摩罗什破戒了,时年三十岁。而吕光并未尽兴,他让鸠摩罗什骑乘烈马犟牛,以此出这位佛徒的洋相。
这一切,鸠摩罗什都挺过来了,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他是为佛而生的,佛法未弘,肉身何用。回军途中,鸠摩罗什给这位劫持他的军阀出过不少主意,有些主意可以说是挽救这位军阀于覆亡之际的奇谋神计。为人谋而不忠乎,这是儒家的做人标准,地狱不空我不成佛,这是佛家的理想。经了许多事,吕氏认识了鸠摩罗什的价值,在俗世待遇上,应该说,也待之不薄。但,他们的俗眼,只能看见这位世外天才的俗世价值,真正让鸠摩罗什时时因内心痛苦而灵魂震颤的,是他的弘法大愿搁浅在这片四周被流沙包围的天堂般的绿洲上。如何毁灭一个思想家,愚蠢的强权者,往往会从肉体下手,以为这样简便彻底,头颅落地后,再也不会生出什么蛊惑人心的想法了。而精明的强权者,则会留下你的头颅,但让你闭嘴,你的头脑里爱咋想咋想,你的想法不要说出来,或者不给你说出想法的机会,犹如让你锦衣夜行,没有观众,有也看不见,你尽情显摆吧。
“什之在凉州积年,吕光父子既不弘道,故蕴其深解,无所宣化。”
《晋书》中轻描淡写几句话,鸠摩罗什生不如死十七年啊。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