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奖作品:鸠摩罗什的法种与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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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拜城克孜尔千佛洞前的鸠摩罗什尊者像。(图片来源:资料)  

  吕光死了,吕隆袭位,鸠摩罗什的俗世待遇没有受到触动,可弘道之舟依然搁浅在凉州的戈壁滩上。而此时的长安,前秦国号陨落,后秦旗帜升起,苻氏国姓由姚氏取代。这个原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文化理念的发祥地和大本营,城头的旗帜几经更换,当此之时,儒冠凋零,佛光正炽。礼请不得,便发兵强取。长安姚兴如同当年吕光攻灭龟兹,夺得鸠摩罗什一样,也如愿攻破凉州吕隆,也如愿俘获鸠摩罗什。此时,应该为那两位因为鸠摩罗什的缘故而导致身死国灭的君主说句公道话。龟兹国王白纯和后凉国主吕隆都完全有能力,甚至有理由,在国破身亡之前杀了这个思想巨星现实灾星的。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翻开华夏文明史,我无法拥有,你也别想拥有,毁灭你极力要得到的,甚至与你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这几乎成为惯例。然而,也有例外,一个是龟兹国王白纯,一个是后凉国主吕隆。在中国古代的帝王谱中,他俩既无大作为,亦无大名头,然而,他们不约而同,放过了鸠摩罗什。有此一举,足以称得上大作为,足以配得上任何大名头。

  留给鸠摩罗什在俗世的时光还剩十二年。对于怜惜自己俗世寿命的俗人而言,十二年是一个相当冰冷残酷的数字。十二年能干点什么呢?十二年后,自己将弃世而去,这个世界不再跟自己有关了啊。可对于鸠摩罗什来说,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了。需要他做的,他想做的事情当然很多,再给他五百年,也不一定够。可是,他知道,人这种精灵,孕育于宇宙天地间,无数的人,汇聚为宇宙天地间的一条滔滔不息的大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一个人只能做一个人的事情,得过且过虚度一生,是对自我职责的亵渎,也是对自我生命的辜负,但却不能因此越俎代庖包办代替。此时,鸠摩罗什已年过半百。好在,他是一位天纵之才,童年时,即可日诵千偈,天下佛学经典尽藏于胸。少年时,又遍访西域高僧大德,辩难释疑,佛学造诣一时天下无双。凉州十七年,虽无法正常开展弘道宣化的事业,但一个智者的头脑只要没有停顿,那么,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他都是一个思想者,思想者需要日益精进,更需要反刍,在反刍中精进。

  鸠摩罗什官拜国师,入住长安的欢乐谷中,他率领八百弟子日夜畅游于佛学的汪洋大海中。《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妙法莲华经》《金刚经》《维摩诘经》《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佛说阿弥陀经》,还有《中论》《大智度论》《十二门论》及《百论》等论,凡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后世中土佛教几乎所有的宗派或学派,其渊源都在这里。思想者的价值从来就不限于思想者本人,身未死而学说已废,本来就不配思想家的称号,身与学说同死者,最多也只能算作御用学者,他只属于“御”他“用”他的人,仍然与思想无关。真正的思想家,其思想的光辉未必能够照亮当世,但,一定是能够照亮后世的。以此而论,鸠摩罗什当之无愧。

  然而,在佛家戒律那里,鸠摩罗什的肉身却是不洁的。据可靠史料记载,他有着三段破戒史。第一个是吕光,这位成心让他难堪的军阀。第二个却出自“好心”。《高僧传》说:

  “什为人神情朗澈,傲岸出群,应机领会,鲜有论匹者。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虚己善诱,终日无倦。姚主常谓什曰:‘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后世,何可使法种无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自尔以来,不住僧坛,别立廨舍,供给丰盈。”

  这位“姚主”,就是后秦国主姚兴。这位同样出身军阀的君主,很傻很天真,也不乏可爱。他内心有着长远打算,也为这份长远打算付诸了切实的行动。在他的知识系统中,“法种”可以来自生命的遗传。当然,这不能怪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虽有这声发自大地深处的质疑和呐喊,虽有无数的改朝换代命运沉浮成为俯拾皆是的证据,但是,一旦戴上天子冠冕,一朝跻身王侯将相阵容的人,哪怕明知天命之说不靠谱,但也不会丢弃这件鼓励自己打压他人的绝世法宝。何况,鸠摩罗什本人就是“法种”,一时无二的“法种”。他的父亲鸠摩罗炎,他的母亲耆婆,同为虔诚的佛徒,同为得道高僧。如此,法种绵绵,代代不息,得一人,而天下优良法种,尽在欢乐谷里,如那不懈江河,自然流淌。多好的事啊!

  鸠摩罗什与姚兴配给他的那十位伎女,到底有无“法种”育出,史无明载。但,鸠摩罗什却是有着两个儿子的。这便是他的第三段破戒史。这次,似乎是他的主动破戒。《晋书。鸠摩罗什传》说:

  “(什)尝讲经于草堂寺,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有余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坐,谓姚兴曰:‘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

  大师就是大师,对平常人耻于启齿的事情,他说得尽在佛理,做起来也如同做佛事。他说,他的精神遭遇障碍了,而这个障碍来自性欲,只有女人才可克服。姚兴不含糊,他老早都在这样想,这样做,后宫又有那么多闲置的青春女子,只要“法种”可传,保障供给罢了。大师更不含糊,“一交而生二子焉。”看来,从先前的两段破戒史中,大师获得了性经验,而这种经验,并非身外之物,予取予求,可以自由处置,它往往会变成自身的一部分,召之一定来,挥之未必去。这不,大师在这样庄严的场合,肉欲这个孽障,像凡人一样发作了。

  只是,那一举而得的两个儿子,并没有成为大师,至少史无明载,至少没有成为乃父那样的大师。看来,龙生龙凤生凤,从血统和外形上大体不会有什么差错。但,是龙的形体未必一定有龙的精神;是凤的外形,未必一定有凤的仪态。大师的形体骨血可以遗传,而大师之为大师,却不在于其形体骨血。家学渊源,其来有自,并非虚构,同样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亦是常见的风景。那些名冠千秋泽被百代的圣哲,其思想衣钵由自己血亲后人传承者少之又少,以至绝无仅有。他们的衣钵在他们的门生手里。门生复有门生,代代沿袭,代代推陈出新。弟子门生是他们真正的“法种”,比如,孔子有“法种”三千人,优良者七十有二。鸠摩罗什有“法种”八百人,优良者有所谓的“什门四圣”“什门八俊”“什门十哲”,这里面没有那两个他与宫女生出的儿子。

  中国人给译者的事业设置了一个最高标准:如翻锦绣,背面皆华。而鸠摩罗什以他的几百卷佛经译典,成为这个至高标杆的最早践行者。他的心智,他的思想境界,他的现实贡献,都可力证,他是佛学史上屈指可数的大师,都是与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都是不朽的。然而,他的三段破戒史,无论被破,还是自破,却说明他的肉体仍然是血肉之躯,与俗人并无本质差别。于是,他的肉体生命无可阻挡地走到尽头了。也许,他深知,破戒对于一个佛徒是多么地重大,多么地致命,尤其对他这种对佛法事业贡献巨大,因而其一言一行具有强大号召力的高僧来说。这绝非危言耸听,在他享受俗世待遇时,许多佛徒早已按捺不住起而效法了,只是他以自己高超的佛法修行,使“诸僧愧服乃至”罢了。可是,他死后呢?对此,他是一千个不放心,一万个不放心,以他的绝顶高超的修行之功,尚且三番破戒,遑论那些一身袈裟一心俗念的佛门混迹者呢?也许,是对自己破戒行为的忏悔,也许,是对佛门弟子的规诫,抑或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破戒,只是肉身之破,而非灵魂之破。圆寂前,他将众弟子招呼前来:

  “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缪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烂。”

  奇迹出现了:“以火焚尸,薪灭形碎,唯舌不灰。”

  这是思想史上的奇迹,古今中外,仅此一例。而让人颇为费解的是,鸠摩罗什圆寂前嘱托,将他的那根烧不化的舌头运回凉州安葬。于是,人世间有了这座唯一的舌舍利塔。这同样是思想史上的奇迹,古今中外,仅此一例。

  在凉州这块土地上,他的舌头被闲置太久了,因而以此向凉州人表明,闲置一个智者的舌头是多么大的浪费?或是,他要借凉州这块东来西去者的必经之地,告诫决意奔走天下求法求道之人,肉身破戒,因之肉身也是速朽的,只要在思想上严守戒律,从不妄言,那么,那根传播思想的舌头就会不朽?

  谁能说得清楚呢。

  在寒风中,在凉州的寒风中,在这个冬天最冷的夜晚,我穿过只有寒风出没的街区,来到鸠摩罗什塔前。我知道,这里供奉着一根不朽的舌头,而我的舌头业已冻僵。

  幸好,我无语,我只是趁这清凉之夜,前来看看这位清凉世界里的至尊,在这根伟大的舌头面前原本也不打算说什么的。

  原标题:第七届老舍散文奖获奖作品:马步升《鸠摩罗什的法种与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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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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