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年云门寺传戒,我被划成右派,不能再回云门寺,放在南华寺劳动改造。当时云门寺是一心法师的徒弟雪珍作造反派,把德修师也集中到南华寺改造。云门寺方丈楼老人在时,留有一对小花盅,是在重庆做法会时蒋介石送的,想留下作纪念。还有两只玉器盘碟,据说是南汉时传家宝,我离开时都被人拿走了。
雪珍多次逼我,说我房内有黄金,但那时只有命一条,由他们批斗。雪珍是长沙人,一心是云南人,一心在国民党当过兵,后来在湖南出家,故雪珍拜他为师,两人来云门寺住。
政府不会用一心法师这样的,但雪珍因是穷人出身,斗人非常积极,据说云门寺挖出的金银他也得了些,不知究竟怎样,反正他当权了,可以为所欲为。
那时有一个二三十岁的尼姑,据说是别人的小老婆,比雪珍大十岁左右,雪珍与她结婚后,同到茂名当工人去了。在文革中他又当造反派,连解放军都敢斗,所以云门寺被他糟蹋得一败涂地。
经过文化革命,云门寺只留下徧印法师、光尧法师、宽宏法师三人,田地山林全部被侵占,经书佛像更全遭毁坏,真是一场浩劫。
我与本焕和尚五八年在武汉学习,他在五台山时做过当家,招待过日本人。那时共产党在五台山打游击,遭受过日本鬼子的残杀,故本焕被认为是反革命。回到韶关,在大鉴寺开会,当即被逮捕。后来在黎市监狱判刑十五年。我被放在南华寺由志真、得众管制改造,每天搞重体力劳动。
五八年全国开始过粮食关,一片饥荒,每人一月十八斤粮,半斤油。南华寺积有粮食,就是不准多吃,大家肚子都很饿。我们一天到晚搞劳动,犁田、耕田、挑粪,有时还要开夜工,肚子饿得更厉害。
寺内有位宽妙老尼师,在大殿作香灯,总是把她自己的粮食省些给我吃。
那时全国各地都在搞运动。北京佛学院搞得更激烈,有的学僧写了老和尚大量不堪入目的大字报,一时乌云黑雨,铺天盖地,比十级台风还凶。
老和尚的名声由高僧变成了狗屎堆,而我们这些人是狗屎堆里蛆一样,哪有放过的。所以,除强迫劳动外,经常要挨斗,要写坦白书、交心书、悔过书、检举书等,但我是最顽固派的。
到了三月底,早茬禾秧快栽完了,一天我正使牛耙田,有人叫我回去,说法院的同志找我。法院的人见到我,就拿出一张逮捕证,要我盖指印,说我有罪,要逮捕去坐牢。
那时哪里由得我,他们抓住我的手在逮捕证上盖了指印,手一扣就把我带走了。当时我一身泥水,到南华寺藏经楼拿了一套换洗衣服就到了马坝派出所。
当天睡在地上,次日开始拉肚子,就送到韶关韩家山看守所,住在一间监房内。监房上下通铺,一人挨一人睡,睡了十多人。房内有一小便桶,每日放风一次,大家上厕所大便,不许讲话。
收完风回到房里糊火柴盒,每人每天只有四两米,用四方形的瓦盅蒸饭吃,每日两顿,据说每顿是二两米,根本吃不饱,人一走动就头昏眼花。
那时正是过粮食关,我们这些监牢鬼子哪有吃饱的,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除了糊火柴盒外,还要写坦白书,有的犯人还经常被提出去问话。
但我这个犯人到底犯了什么法呢?说我跟老和尚到北京告了公安局,到五台山是了解情况,做和尚是搞封建迷信,是过剥削生活,是从劳动者变成了剥削阶级,是寺院内的上层剥削分子,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思想。所以要改造,只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否则死路一条。
就这样,不久我又从韩家山转到芙蓉山搞劳动,每天挑沙担砖运石,修劳教场。有时到五里亭扛竹子,有一段时间两脚脚后跟不能落地,一落地脚根钻胸的痛,走路也得两个人挟着走,否则寸步难行。
但是什么痛呢?两脚不红不肿,与好人无二,所以别人说是装病,是偷懒,认为不老实,不想劳动改造。真是苦上加苦,苦不堪言,不知是什么业力造成的。
那时候罗居士常来探监,但见不到人。老居士在广州,知我肚子饿,买了芝麻、黄豆、糯米、白糖等做成饼,送到韶关刘宽培家,请刘宽培老居士送到监狱。
刘居士有女儿是法院陪审的干部,她反对刘居士来看我,刘居士说:“佛源是个好和尚,怕什么?谁敢抓我,我就去坐牢,与佛源和尚住在一处。”这样,她的女儿也不再反对她来送东西看我。
六一年中秋后,看守把我叫去讲话,说政府对我宽大,释放回南华寺,但以后再不要搞封建剥削。看守所为我雇了一辆人力车,连人带行李送到火车站后面的刘宽培家。
那时我已像活鬼,骨瘦如柴,路都走不稳。刘宽培见我释放了,很欢喜,拿出月饼给我吃。
次日回到南华寺,一进禅关,见到宝林山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又回南华寺,是六祖大师保佑我不死而归,真是第二次生命啊!
回到南华寺,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仍需受群众的监督改造,不管身体怎么样,轻劳动还是要干的。
过年前,全寺搞清洁卫生,那时我已得了水肿病,两腿肿如水桶,行路无力。搞卫生时,用人字梯架在韦驮殿,我先上去,梯子两边一摆,便像木头一样直落下去。
由于身体水肿,我那时又重又笨,两脚直立落地,右脚踝骨内骨折开,痛如刀割,在地上打滚。因未破皮,未流血,外表看不出来,真是雪上加霜,祸不单行。
常住就用牛车把我拉到马坝卫生院看骨伤科,谁知医生粗心,只用酒擦了擦,抓住脚摇了几下,便在脚上敷了点药了事。结果几天后仍然痛得难受,半个多月仍不见好,便到韶关大鉴寺住下。
上后街找一位跌打医生医。那时何慕珠小姐在那里学骨伤科,她的舅父莫国雄,是韶关旧社会时的政界要人,所以何小姐也是得不到社会温暖的人。
那位黄医生见我骨折已二十多天,裂开的骨头已长上新肉,要开刀,不然始终医不好,医好了在阴雨天也要发痛的。乳源县的江桥居士知道了,把我偷偷接到乳源来医。
江桥是泥水工,云门修祖殿时皈依我的,我在芙蓉山劳改时,他也遭迫害在劳改,所以他心里很不平。以后他在家找草药医跌打,但他家来往的人多,怕人认识我,就让我寄住在袁居士家。
袁居士是地主成分,虽是老中医,却无人找他看病,所以他家很清静,我住在楼上,根本无人知道。
大约住了半个月,我每天诵《地藏经》和《地藏忏》,很快就读熟了。从此我每天背诵一遍,直到现在从未断过。
但脚没有医好,不过勉强可以走得了,于是就回南华寺,照样参加劳动。一年到头,风雨不休地上山下水劳动。
当时我和庆云师放牛,他比我大二十岁,出家早,家里穷,是新化人。新化是湖南的穷山区,以包谷红薯为主食,农村多土匪。
他小时候家贫无生活,曾给土匪背包袱,运动中他“交心”时主动交待了,结果认为他当过土匪,就被戴上右派帽子,放在南华寺改造放牛,有时就在房内诵《涅槃经》,很是守规矩,袋子里常放些糖果饼干与人结缘。
但他也有一个错误的感觉,说是出家很孤苦,好像无亲无故,无人照顾,尤其是没有女性为情侣,所以只有孤凄而没有温暖。
有次我问他:“你老人家出家几十年,有何境界?”他说:“越老越觉孤凄,功夫不得深入。”后来他要求回新化老家,不知他结局如何?真是可怜,出家这几十年逃不出阎王的手。
每天放牛时,我身上总是带把刀,披荆斩棘,有时还带把锄头把草地弄好,牛难上的地方用锄头开开路,牛好上下,人也好走。宝林山顶牛场一带都有我和牛的足迹。
收牛时不是带一捆柴,便是带一捆草回来给牛吃。把南华寺的牛养得特别肥,母牛每年都产小牛,所以南华寺每年都有牛出卖。牛仔长得好,个子大,个个喜欢。
农忙时,我是要参加田里犁耕,割禾插秧都少不了,晚上也要去果园值班守果子。
那时南华寺有几亩蜜桔,几亩南华李。南华李上半年熟,蜜桔下半年熟。三十多亩水田,两亩甘蔗,几亩花生,生产搞得比农民的还好。
所以,每年立秋后农活非常紧张。花生收了还要种晚稻,花生苗斩断,沤在田里做肥料。花生头挖了用牛车拉回南华寺,排在各个厅室,晚上大家都去捡,捡了过秤评工分,按工分计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