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得离尘垢 子道方成就 慈学长老尼忆母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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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学长老尼(摄影:徐上杰)

  我的母亲姓章,是孝感人,因旧社会的习俗,在很小的时候跟我父亲订了娃娃亲,16岁就随娘家的姑姑嫁到我父亲的林家来,等于是母亲娘家的亲姑姑,就是她的婆婆。

  母亲小时候,她的父母对她家教很严,叫她站着那是不敢坐着的;她的母亲和姑姑们教她学着做针线活,纳鞋底,做鞋帮,母亲样样都会。

  母亲随姑而嫁,亲上结亲,情理中应该是要比一般人享受一些的,事实上嫁到林家,祖父的家族属于大户人家,在汉口做生意有钱,财大气粗,家法也狠,母亲一生并没有享受几多。

  婆婆虽然是亲姑姑,在世俗人眼里,媳妇是娘家的亲侄女,一定会对她特别好,但这个好待遇,母亲不仅没有得到,反倒是吃尽了苦头。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就是因为旧社会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观念带来的结果。

  母亲一共生了十三个孩子,我的头上有八个哥哥,因种种原因不幸相继夭折了七个,有一个弟弟也夭折了,剩下唯一的一个哥哥,是奶奶最喜欢的孙子,林家的掌上明珠。

  三个姐姐,因为是女孩,旧社会的人都觉得,女孩子总是要嫁出去的,终究是别人家的人,奶奶不太喜欢。

  奶奶一生可能比别人更重男轻女,特别喜欢抱孙子。因为林家家大业大,多几个男儿继承家业,延续香火,自然是好事。但奶奶的愿望总是没有实现,她最爱的是孙子,但没有福气看到母亲为林家多添孙子,一个个都是她不爱的姑娘,奶奶打心眼里不喜欢母亲。

  就是因为重男轻女,奶奶对母亲横竖看不顺眼,稍有不如意的事,非打即骂。经常唠叨埋怨,说母亲不该生一群女孩,要是多生几个儿子,我们回章家去了,说起来也好听一些啦!谁知道用心用意把你带到林家来,是这样的不争气呢……

  我的母亲严守妇道,孝敬公婆。

  尽管奶奶对母亲非常不尽人情,言语上尖酸刻薄,即便是她挨打受骂,她都能忍辱下来,不哼声,不犟嘴。只是在夜晚人静的时候偷偷地啼哭,也暗暗恨自己不争气,不会多生男儿。

  母亲怀我前,奶奶对她有言在先说,如果再生的是女孩,我捡都不捡起来,就直接弄死掉;要是生个男儿,那粮店就送给你们!

  母亲自从怀了我,心里就害怕,心想再生个女孩子怎么办呢?旧社会科学不发达,没有办法堕胎,母亲只好用裹脚布把肚子缠住,希望孩子在肚子里死掉,结果还是死不了。

  母亲怀我以后,就不能吃荤腥,吃了就会吐,有时吐晕了,第二次再吐晕,奶奶会说母亲是做作、装的,还说母亲怀那么多,没有这个丑样子,一定又是个坏家伙。

  母亲怀我5个月后,长成了人形,经常在母亲肚子里蹬她,一蹬她,她就休克了。

  街坊邻居听说母亲怀孕已有五个月了,孩子已经在蹬她,就劝母亲不要再缠裹脚布了,说孩子将来长成人了发育不正常的。说来也真的是,我从小就发育不良,特别矮小瘦弱,长不高大。

  大家都不想要女孩,可母亲生我,偏偏又是个女孩。母亲生下我后,奶奶一看是女孩,真的没有捡我,丢在洗脚盆里想闭死掉,谁知我命不该死,我的大姐强行要留我活下来。

  奶奶生命的最后阶段,生病的时候,母亲把她照顾得很好,端茶倒水,煎药喂药,浆衣洗裳,料理饭菜,都是母亲的事。假如菜弄得不好,咸了、淡了,奶奶是要发脾气骂人的,但母亲从来不计较,连忙认错,淡了去加点盐,咸了去加点水,直到奶奶满意为好。谈起这些往事,我们跟母亲说,炒菜起锅的时候尝尝咸淡,就不会这么麻烦呀。母亲说因为是奶奶吃的东西,要尊重奶奶,那是不敢先尝味道的,所以给奶奶炒菜,是咸是淡就不知道。

  我的母亲是父亲贤德的妻子。

  母亲生在乡下农村,嫁给父亲算是高攀了。因为父亲家里是大富人家,有钱的人就是不一样,父亲待母亲不是那么好,当然说坏也并不是那么坏,可能因为奶奶的原因,父亲还不敢怎么样的对母亲特别不好。

  母亲主内,一切家务都由她承担,大小事勤扒苦做。我们一家人身上的穿戴,桌上的饭菜,床上的铺盖,样样都是母亲操持,家里内外收拾得干净整洁。

  父亲主外,我家在汉正街开粮店,做大米生意,他起早贪黑的经营,养活了我们一大家人,日子过得还算是蛮好的。

  父亲有肺病,身体不好,平时总想要吃好一点。每天都要吃荤,还喝酒,平时吃的家常菜也一定要合他的口味,主要是配合他下酒的菜,母亲一定依从父亲。哪天不合口味,父亲就不吃了,看到父亲不吃饭,母亲也不敢多说话,更不敢劝他吃,只好躲到一边去暗自落泪。

  父亲做生意早出晚归,每天晚上回来,母亲总会端出父亲最喜欢的菜来,摆在桌子上请父亲趁热吃。看父亲吃得有滋味,母亲蛮欢喜,有时父亲吃得不高兴,母亲连忙说再去炒来。

  父亲吃饭的时候,母亲一定不让我们一起吃,说那是给父亲吃的菜,父亲在外面辛苦了,要吃好一点。等父亲吃完了下桌来,或是父亲不喜欢吃的菜,母亲才让我们吃。一般这些菜都是鸡鸭鱼肉之类的大荤菜,我的四个哥姐们最爱吃。我自己是吃胎斋,从小就闻不得鸡鸭鱼肉的荤腥,更不敢吃,有时姐姐们塞一点要我吃,吃了就哇哇的吐,我从来没吃过父亲剩下的菜。

  母亲善良贤惠,待人和气。

  我有三个姑姑,大姑姑、小姑姑都出家了,二姑是个神经病人,母亲跟姑姑们都相处的很好。

  两个姑姑出家了,有时她们回家来,母亲总是热情地招待她们。姑姑们说家里有鸡鸭鱼肉腥臭味,要我父亲买新碗筷,她们单独吃用。只要姑姑们有吩咐,母亲都能办到,不仅买来新碗筷,还给她们买来新锅勺,单独为姑姑们炒菜用。

  姑姑们每回回来,碰到吃饭就要扯皮,说我们用了她们的专用碗筷,拿到鼻子一闻就觉得有腥味,就说母亲对她们不客气,是不是不想给饭她们吃呢?有时父亲出面说直话,说小孩子们调皮,不懂事用了的……姑姑就发脾气怪父亲护着母亲,说母亲没有把孩子们教育好,还说小孩子们调皮,不懂事,你们大人也调皮,也不懂事?无论姑姑们怎么样发脾气,母亲总能忍受下来,闷在心里不吭声,从来不跟姑姑们争吵。

  我的二姑姑得了神经病,生活饮食起居都靠母亲照顾。二姑情绪好的时候,有说有笑;发病不正常了,又哭又闹,更严重的时候对母亲又打又骂。母亲看她有病可怜,不仅不计较,还蛮同情她的。在家里想办法哄着她,不做事也好。二姑发了病就会不穿衣服、光着赤脚往外跑,只要是这样,奶奶就要母亲去把她找回来,这一桩事,真的是辛苦了我小脚的母亲啊!

  我母亲遵守三从四德,软弱无能。

  怎么这样说呢?父亲在汉正街做生意开粮店,成年在粮店里,主要是看管进出收支,店里粗重活都是几个伙计做。粮店隔壁是一个鸦片馆,开烟馆的老板娘,长得有几分姿色,女老板经常喊我父亲去抽鸦片。

  父亲有肺病经常吐血,因为吐血,总想要吃好,父亲的饮食,每天无荤不餐。因为父亲有肺病,经常肺气胀痛,他觉得抽鸦片有点效,肺胀痛的时候,一抽鸦片胀痛就会好些,就这样吃上瘾了。

  父亲经常出入鸦片馆抽大烟,老板娘为了忽弄父亲的钱,父亲坐着抽鸦片,她就坐着点烟;父亲睡着抽鸦片,她也就睡着点烟。长日长时地这样,父亲做生意的钱归了她,到最后人也归了她,一条街的人都知道这桩事,唯独我的母亲装个不知道,从来没有跟父亲提过这桩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的一样。这就是我软弱无能的母亲。

  我的母亲对我特别慈爱呵护。

  父亲临死的时候,指着我对母亲说,这伢以后要出家的,不出家恐怕长不大。母亲听了抱着我说,这是我的断肠儿,怎么能出家呢?我舍不得啊!

  父亲过世时,我只有九岁。在我十岁零五个月的时候,突然得了童子痨(肺病),母亲带着我在武汉三镇求医问药,不见好转。有一天在硚口,那医生给我一看,就说好不了,叫我母亲还是早点准备棺材吧。

  听医生这样说,母亲把我牵到汉口去,那里有个瞎子会馆算命,报了我的年庚生月,请瞎子算一算。那瞎子对母亲说,这伢是个出家的命,要是不出家,14岁活过了,活不过15岁的;要是出家还可以多活几年,但36岁有一大劫。

  父亲临终的交待,先生的算命!母亲无奈之下就请我的大姑从庙里回来,把我带到汉口清济寺去了。记得那一天是正月二十,临走的时候,母亲看着我跟着大姑走,哭得好伤心,就像是生离死别一样。

  我在清济寺住下来后,病也没有治,慢慢地好了。母亲挂念我了、想我了,就到汉口来,在寺院对门站着,请人进来把我喊到门口看看,只是看看,不敢多说话,怕寺院里的人知道了责怪我。母亲每个月都来看我,总是高高兴兴的来,哭哭啼啼的回去,看母亲哭着回去,其实我心里也蛮难过的。

  我的母亲教子有方。

  虽然我们兄弟姐妹多,但母亲对我们都非常好。母亲自己不识字,平时教育我们,所讲的道理都是从奶奶那里学来的。常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我们家里在汉口做生意,日子也还算过得好的,即便有钱也没有让三个姐姐上学堂读书,只有我读了两年书。

  母亲平常经常教育我们说,女孩子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吃饭要有个吃的相。女孩子说话要有礼貌,讲话不要大声音,特别是对老人要恭敬,不能讲狠话。母亲说女孩子从小这一些学不好,将来嫁到人家去,自己做不好人,父母是要挨骂的。

  祖父很喜欢我们,我们爱在祖父面前调皮撒娇。跟祖父说笑,说话声音大了,母亲就要吼我们,说对爹爹要礼貌,要学会轻言细语说话。

  母亲教育我们说,女孩子要勤快学做家务。母亲的针线活很好,一家人身上穿的衣服,大裁小剪;脚上穿的鞋子,棉鞋单鞋,冷热四季,都是她自己的手艺,一针一线做成的。特别是到了过年过节,我们穿的衣服上、鞋子上还要绣一朵花,让我们穿上好高兴啊!

  母亲心地善良,记得她救了一条人命,想不到还是一位共产党员。

  那是我父亲过世之后的事,当时家里只有我跟母亲、哥哥三个人。

  我们林家的祖业——汉正街的粮店,随着父亲的去世而消失了。没有做生意,为了生存,母亲带哥哥一起做火柴养家糊口。我们家住在义烈巷,附近有个义烈寺,寺里面有个义烈小学,我就是在那个小学读书。

  学校的校长姓孙,是个共产党员,大家一点也不知道,他对外的身份是校长,但私下的任务是搞地下工作。后来国民党知道了,要来学校抓这个校长。有一天一个陌生人到我家找我,说四丫头帮忙做点事好不好?我问他做什么事?他说帮忙送点东西给你们校长,说完掏出一封信塞到我手上。我答应了他,接过信后趁上学的时候就交给了校长。

  可能是校长收到信后采取的行动,趁晚上天黑离开学校跑掉,但他离开学校时就有人跟踪他。他发现有人跟踪了,就想找地方躲藏,慌乱之中正好跑到了我家。为了救他,母亲把哥哥的床让给他睡,再盖上两床大被子。跟踪的人找到我家时,看不到人,发现床上有个人睡着,母亲说那是我哥哥,因为感冒发烧过后,又发寒颤,难受坐不住,所以早早就睡了。跟踪的人出去了,到街上还去问邻居们,大家也证明我家确实有个哥哥。还算好,这一天哥哥在厂里加班没有回来,就这样我们的校长躲过了一劫。

  解放后,校长找到我们家来感谢母亲,说母亲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时候才知道他的身份是共产党。

  1958年母亲80岁,生病的时候,为了方便照顾她,我把她接到我住的汉口栖隐寺来,谁知道只住了15天就在庙里去世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经历了晚清、民国、新中国三个不同时期的普通家庭妇女,实在是太平凡不过了。在她的身上反映出旧时代作为母亲应有的“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坚守本份”的家庭妇女形象,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终身难忘!

  文化大革命中,佛教寺院遭到破坏,佛菩萨像被砸,经书被烧毁,僧尼强迫还俗。我的大姐也来劝我还俗,我不肯还俗。大姐说许多人都成家了,你为什么不还俗呢?我说就为母亲生我那么辛苦,差点死了几回,我就不还俗!再说还俗有什么好呢?为了母亲我坚决不还俗!

  文化大革命中,大多数僧尼离开寺院后,参加了社会工作。我和徒弟安念一起进了无线电压塑件厂,单位里分的房子住在汉口武胜路,师徒二人相依为命,互相照顾。安念非常敬重我,在我生日的这一天,总想做些好吃的表达敬意。我开导她说,自己的生日,应该是母亲过难的日子,母难日吃好的,想起母亲生我时候的痛苦,哪里吃得下去啊!她要是张罗着下碗面条我吃,我是坚决不吃的,有时甚至生日一天都不吃!

  三中全会后宗教政策落实,佛教恢复活动,1986年我来到莲溪寺常住,负责寺院日常工作。慢慢认识的人多了,大家都尊敬我,印宗她们常常说要为我生日庆祝,我总不接受,谢绝大家的好意,一生不为自己过生日。

  因为我记得母亲的痛苦,十月怀胎不易,担心受怕,惊恐万状,昼夜难安;母亲生我时,因大出血昏死过去,差点丢了性命;生我之后,含辛茹苦,因为是个女孩,饱受冷落……想起这一些,我的命是母亲的心血辛苦地换来的,所谓是“儿奔生,娘奔死”,这样痛苦的事,谁还有心思做生日庆祝自己呢?!

  我觉得这个世间最伟大的人是母亲!

  为人子女一家要孝敬父母,善待父母,那才是真正的修行啊!

  (未完待续)

  (慈学长老尼 口述/印宗法师等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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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冠 DN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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